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20部分阅读
左劲儿。这样,梁有德便犯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错误,在当了四个月革委会副主任以后又
被揪了出来。还被关了一段时间,说是有“五一六”分子之嫌。
1976年以后,梁有德有时被认为是屡受迫害的好干部,有时被认为是政治上的盲人
乃至随风跑的投机分子。他的职位上上下下。1981年,他给一个干部大会做报告,报告
做了一个小时以后,人走了十分之九。1982年他给领导汇报情况,几个关键性的百分比
全说错了,当场遭到了斥责。1983年,他才56岁,便被动员办理了离职休养的手续。
提倡干部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之后,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能的好
人。他不理解自己的去职,很有节制地常自叹息:干了一辈子,现在却吃不开了,吃不开
了……现在是空有忠心了。
1984年,各方舆论强烈,说是对梁有德的安排既关系到干部政策也关系到知识分子
政策,终于又给梁有德安了一个虚职。
“真是个好人,真是个好人啊!”尊敬他的、蔑视他的所有的人,都这样说。根据是他
早早地让了位。根据是他原来是主任,但大权完全被一位副主任揽了过去,他从不计较。根
据是他那次做报告,人都快走光了,他不为所动,仍然认真地一板一眼地讲下去。而且,他
一辈子就恋过一次爱、结过一次婚,从来没有和任何异性哪怕仅只是调笑过一次。“我哥哥
是个好人啊!”梁有志也这样说。上点年纪以后,他又体味到了儿时的手足之情。他甚至可
怜起他的哥哥来。他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哥哥为一道鸡兔同笼的文字四则题而熬夜的情景。他
想起参加工作以后哥哥讲话的情景,即使事先写好了稿子,念稿子的时候他也总是心慌意乱
的,曾经把“资产阶级”念成“无产阶级”,把“社会主义”念成“社会救济”,把“继续
贯彻”念成“接续灌、灌、灌水……”
他真是个好人啊……但是他无能。
他无能……这个这个所以这个……才真是个好人啊!1979年梁有志担任了区工会的
副主席。革命30余年,总算成了个副科级芝麻官。领导和他谈话,本想委以更重要的职
位,但恢复工作,需要安排的老干部太多,你就先担当一下副职吧。小小的一个区工会,已
经有两个主席,六个副主席了。
梁有志毫不计较。“四人帮”倒台以后国家的又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使他心热了。国
家,人民,社会主义事业,重新又和他那样地心连着心。当年参加革命的初衷又复活了。他
作诗、填词、集句,写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三十年华尘与烟
迈步青山人未瘦
心如燎火血如丹
又注一行小字:
国家有望,余心足矣。
一个“文化革命”期间打麻将的“牌友”,读了他的中堂,戏称之“跃跃欲试、待价而
沽之情溢于言表。”梁有志差一点当场宣布与之绝交。亏了多年的静坐、太极功夫才把气压
入丹田小腹。唉,这些年搞的呀,真是思想、风气都败坏了。忧国忧民、大公无私之心,他
们不但没有了,而且变得不能理解,不能相信了。“待价而沽”,难道能接受这种腐烂的封
建混帐话么?“牌友”走后,梁有志洗澡漱口刷牙洗头,他要洗去身上的恶浊的俗气。
这个城市有一座小有名气的中医学院,院长一直由晚清举人、国内五大名医之一的周老
挂名。1980年底,周老无疾而终。1981年一年,中医学院院长人选定不下来。本来
顺理成章的头号种子是副院长张一得。张一得医道精深,为人正派,但普遍反映他骄傲自
大,凡人不理。不论是在学院还是到市委、市政府、卫生局……他都是直眉瞪眼,直来直
去,找到想找的人,公事公办,办完就走,从不与人寒暄,甚至别人与他寒暄他也只知点头
傻笑,连句问寒问暖亲切随意的家常话都不会说。领导上本来认为这不算大缺点。但各方反
映强烈。据说连学院的汽车司机都声明,如果张一得当院长,他们宁可调走也不愿为之出
车,“我们没法和这位眼眶朝天的死硬皮共事”,人们说。领导只好作罢,取消了提拔张一
得的打算。并且分析说,我们的事业是集体的事业,有组织的事业,你再好,不联络人,不
团结人,又怎么当领导呢?如果各级领导都是这样的人,咱们不是只好散伙吗?
第二候选人是一派拥护,另一拨反对。反对的一拨人列举了该人的诸种缺点,包括有一
次出差住了超标准的房子,有一次在家和岳母吵架并打了小舅子。第三个候选人另一拨赞
成,这一派反对。反对的一派列举了此人的诸种缺点,包括有一次骑自行车带人受到交通民
警教育时态度不好被带到了派出所与有一次乘公共汽车时与售票员口角。人们说,让这样的
人当院长,是不是说今后我们院的干部骑自行车都可以带人或回家都可以打小舅子呢?问得
好。两个人不但都没有当上院长,而且都被拉出来“示众”——“臭”了一顿。
第四个都说好但年纪太轻了一点,二十三级干部提成院长难免火箭,直升飞机之讥,压
不住台。第五个很不错,又懂业务又联系群众但“文化大革命”初期表现不好。第六个基本
上已经确定了,再经过一个例行呈报手续就可以发任命通知了,这时,他老婆突然来找领导
告状,说他有了外遇。任命这样的干部,不等于提倡“第三者插足”吗?第七个、第八
个……搞得市委市政府的组织人事部门、文教卫生部门叫苦连天,现在选个干部简直比沙里
淘金都难。没有人,没有人啊!
到了1981年12月28日,又一年快要过去了,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卫生局的杜局
长忽然想起了梁有志。梁有志当年搞农村“四清”时的工作团团长就是这位杜局长。他想起
了梁有志治得哑巴说话的奇迹。他提名这个人。组织部与人事局联合调查:梁有志,54
岁,1946年参加革命,1948年入党。大学肄业,“文化大革命”中无问题。衷心拥
护四项基本原则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的路线、方针、政策。精通医道,有治哑的实
绩。群众关系、道德作风俱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真是天生就的中医学院
院长材料!12月31日,赶着在1982年到来之前宣布了任命。人们一怔,怔后一致拥
护。省委有关部门指示应该总结这个经验,放宽思路,打破保守思想,大胆大量地提拔“四
化”干部。
梁有志一开初吓了一跳,牙齿打战,彻夜未眠。这究竟是怎么了?做工作,这当然是他
作为共产党员乃至作为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他不是怕工作,也不是不想工作,问题也不在
于“材料”,论他这块材料,如果发挥得好,当个院长也算不了什么。他并不迷信所谓“当
领导的料”有多神秘。他只是觉得突然,全无思想准备。年轻时他那样热情、真诚、努力苦
干地要求进步,却硬是左碰一个钉子右碰一个壁。后来是有些消沉了,他惭愧,一想起那整
天练气功和打麻将的日子他就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真是有愧于一个共产党员的称号了,却让
他当一个堂堂的院长去了。他实在是不配啊!再说,他想过他要当一名真正布尔什维克化的
共产党员,他要当一名季米特洛夫式的党的活动家,他要当一名刘少奇式的工会活动家,他
要当一名马列主义理论家,他要当一名作家、诗人、画家、外语专家、小提琴手……都没有
当成,却在年逾知天命之年的一夜之间成了中医学院院长!
梁有志上任一个月之后,省里来了文件:中医学院为本省重点高等学校,由省政府领
导,省卫生厅和教育厅联系,升格为地、师级单位。从理论上说,梁院长差不多与市领导人
一个格儿了!
有革命初衷和党员的组织性管着,梁有志老老实实做起了院长。他上班不坐汽车而骑自
行车。他在首次全院师生员工大会上声称自己的被任命纯属偶然也许甚至是误会。他声称自
己其实不懂医,最多算“赤脚医生”,但是乐于向各位专家学习。他说他确是本院公仆,愿
为全院师生员工跑腿办事。
他辛辛苦苦。为两个老教授的平反和一个“文化大革命”中含冤去世的老中医的家属从
集体所有制单位转入全民所有制单位的事跑市委跑省城。他亲自抓了改善学生宿舍的公共厕
所卫生与为厕所加装暖气散热片的事。学院“升格”以后,他为学院跑来两辆大轿车一辆工
具车一辆面包车。他亲自指示设立了班车,上下班时接送不在本校住的教工。他到处讲话写
文章批驳轻视中医迷信西医的思想,号召中西医互相学习,整理和发展祖国宝贵的医学遗
产,创立现代化的、完整的有特色的中国医学科学。工作中他自己惊异地发现,原来他小时
候具备的那种智力优势——机敏、条理、善领悟、好学、讲效率等等并没有从他身上消失,
他身上原来蕴藏了那么多潜能!正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焕发了人们身上沉睡多年的热情与
聪明才智!想起来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梁院长上任一年,学院内外交口称誉。这样的德,这样的才,这样的谦虚谨慎朴素……
您上哪儿找去!学院给他分新房子,他谢绝了。他的事迹刊在省党刊上。
殊誉带来殊荣,1982年,梁有志当选为市政协常委,省政协委员,市中华医学会常
务理事,并就任省《救死扶伤》杂志编委。1983年梁有志当选为市政协副主席,省政协
常委,市中华医学会副会长,省《救死扶伤》杂志顾问,全国中医研究会理事。1984年
又上了一层:市政协主席,市中华医学会会长,全国中医研究会常务理事……头衔多得数不
清。
最使梁有志不安的还不在于纷至沓来的头衔而在于当了院长以后他立即成了遐迩闻名的
名医、专家。不仅医学杂志派记者前来访问,医学学会请他讲话,外国医学代表团也来拜
会,而且市委书记、省政府领导人亲自派车派人请他到家里看病。梁有志诚惶诚恐,拽上本
院真正的专家同去“保驾”,见人就声明自己医学业务上所知极有限,离真正的专业造诣不
啻十万八千里。他尤其斩钉截铁地宣布,他决不给任何人开处方,他完全没有那个能力,由
他开处方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的谦虚与慎重更加使人敬重。有道是“名医不言医、名将不言
兵”嘛。
看病的领导同志克制地说:“好好,我们没有麻烦您亲自写处方的意思,您讲一点意见
讲一点精神就行了,医生多得很嘛,这不是,和您一齐来的医生也在嘛,您讲一点原则,他
们会具体化为药方的哟!”
梁有志被逼无奈,结结巴巴地说上一些最粗浅最基本的常识性意见,诸如“既要服药,
也要调养”啦,“照顾好病人的饮食起居”啦,“病人的心情很重要”啦。“要有信心也要
有耐心”啦,“中西医可以结合治疗”啦等等什么的。病人点头称是,同去的老专家也点头
称是。人们的鼓励和虔诚为他壮了胆,于是他又进一步讲了点阴阳寒热虚实补泻的道道,更
受到了叹服赞赏。他发现,关键在于不要往深里新里讲,讲得越浅,就越是真理。
1982年,他上任半年以后,腼腆地接受了小汽车接送的待遇。司机是一个高中毕业
生,温文尔雅,聪明能干,高个大眼,仪表堂堂,完全是知识化了的工人。他觉得是一种新
人形象。司机的积极性与办事能力很高,实际上兼任了他的秘书,他也乐于请司机帮他办许
多事。一九八四年初,司机小刘递给他一沓稿纸,一看,上写“梁有志医生论医学”。原来
是他平常与人谈论医道的片言只语、粗浅之论都被小刘听去记下,竟整理出洋洋大观的一篇
文章。说是《救死扶伤》杂志下一期头条准备发表此文。梁有志大惊,但不能驳小刘的面
子,不能无视小刘的良苦用心的辛勤劳作。中医学院的司机也钻研医务,这只能说是好事,
是新时期人们上进心强、爱学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全面发展的可能性的好例子。他只好拿
回去认真校改,又请专家们帮助修改。《论医学》发表出来了,梁有志被邻省的医科大学聘
为名誉教授。
文章发表以后,梁有志自己读了五遍,自己也有些纳闷。怎么排成铅字以后确实显得有
些“水平”了呢?这大概也是“潜力”吧?感谢小刘,否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来的学
问、道理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呢。是粗浅一点,但正因为浅才更具有普遍性,常识性、更少争
议性,其道理更显得颠扑不破。就拿“对症下药”四字来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做到了
吗?
难道因为“对症下药”四字太浅显,便可以不讲“对症下药”的真理吗?真理是不怕重
复的。而反复地论证“对症下药”的道理,不就可以奠定他在医学理论上的地位了吗?难道
我们因为“对症下药”是老生常谈,便可以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鼓吹一种“逆症下药”、
“下药不问症”的创新理论吗?
看来,院长是人做的,专家也是人做的。现在的形势才是激励着召唤着人们的进步呢。
一九八二年,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感到不安的已经不是自己当不了领导,当不了专家了,而
是为什么他没有早几年乃至几十年当领导当专家呢?再说,是不是还有许多和他差不多的有
潜力的人还没有被发现被挖掘呢?确实,千里马到处沉睡,伯乐太难找了。
梁有志这几年参加各种活动照了不少照片。妙的是现在的照片比十年、十五年前照的要
显得年轻得多,精神得多。呜呼,境遇就这么见效,敢不察乎?
开始出现了对他不那么友好的议论。“这家伙青云直上了!”“这老家伙放长线钓大
鱼,真有几手!”“听说他被提名当院长是因为他会打麻将牌,他陪领导打过牌!”“上去
了,也不给咱们老朋友谋点福利!我看是他妈的‘异化’了!”“谁知道他怎么上去的?反
正像咱们这样的实在人上不去!”……他“上去了”,这就是他的最大的短处,再怎么努力
怎么“弥补”也不行。
有一位当年打麻将的好友找了梁有志一趟:“你当不当院长都是我的好友。现在对你的
反映不少。人家说当官就好比挤公共汽车。上车以前光想着往上挤,一蹬到踏板上马上就
喊,别挤了别挤了,等下一辆吧!所以,那叫‘变心板’。你现在还承认当年的老哥们儿
吗?你的心没变吧?”
没变没变,他笑着声明。变了变了,有个声音在说。他的笑容有一点勉强。他急着换衣
服,半小时以后要接待外宾。他自感越来越缺少与老友一起闲谈清谈空谈放谈清一色一条龙
二五八将自摸双的从容的人情味儿。
而小刘成了他的真正心腹。不但管开车而且给他取牛奶、带菜、领工资、换煤气罐,更
不要说送他和他的家属看电影、听戏、上医院了。小刘声音洪亮,精神奕奕,有一种一往无
前,所向无敌的锐气豪情。他很好学,读了许多政治理论、文学、医学方面的书,还自学日
语,与日本一个县的一名医师通信,搞来了一些关于日本人研究中医情况的资料。小刘查着
字典,问着别人,终于译出了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小刘请求梁院长帮忙。梁有志找了自己在
省政协会议上结识的出版社总编辑。在出版社总编辑与医学院院长的关心下,这本小册子出
版了。
新的历史时期,挖掘了、发挥了多少人的潜在智能!梁有志很感慨也很鼓舞。即使未必
是“千里马”吧,总算又一条“百里驹”驰骋开了。
所以梁有志常常与哥哥辩论。退出实职以后,大概也是由于“思想解放”的结果吧,不
知怎么的,梁有德的牢马蚤越来越多了。过去,梁有德即使说闲话也像是在结结巴巴地背诵稿
子一张嘴就是:“现在的形形形势还是大大大好好好的……”他的眼睛一挤一挤,说得挺费
劲,更显得认真和诚笃,绝对没有油嘴滑舌或者官样文章的虚伪,也没有套话的一般化、千
篇一律味儿。同样的假、大、空的文章,梁有德一念就显得真实真诚恳切。在家闲呆了一阵
子,眼看着自己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了。而过去与自己资历差不多的,不如自己的,地位更
是远远在自己之下的一个又一个都青云直上;或官职或业务上一个又一个人五人六起来。没
有当上官的也出了书、出了国、提高了收入、置办了进口家用电器,服装也焕然一新,出门
坐飞机和软席,回家住新房子。他看不惯。就拿弟弟梁有志说吧,就是太聪明太活泛了点
儿。固然原来搞得那么潦倒是有点不合适,现在抽疯似地提了又提,左一个头衔右一个头
衔,显然也太过分了。到头来,我们这些忠实为党工作的人反倒不行时了?怎么到头来总是
老实人吃亏呢?这合理吗?早知道如此,我当年不做党的工作,我学修理自行车也早成了能
工巧匠了。谁曾想半生辛辛苦苦,驯服工具,到现在却落了个一事无成……
梁有德渐渐地不平起来。他抨击时下的干部政策:“换年轻的我是赞成,但总得换真正
政治上业务上经得住考验的呀!现在凭领导者的挑选换的这一批人不能服众呀!”他抨击社
会风气:“什么都要钱,越给钱越填不满,”他抨击物价与工资状况:“涨的那点工资还不
够物价的飞涨呢!”他抨击教育制度:“工农子弟您就甭想上大学了。”他抨击统战政策:
“反革命比革命还光荣。”……他有点愤世嫉俗了。
梁有德说牢马蚤话的时候不太挤眼,也不太结巴。
老说,老说,梁有志听不下去了,他终于反驳说:“你凭良心说现在的政策好还是‘文
化大革命’时期的政策好还是十七年的政策好?现在的老百姓吃着什么穿着什么用着什么,
从前呢?你为党工作了,党也对得起你了,你到底创造了多少价值?你又被提供了多少价
值?为你服务了多少?到底是谁欠着你的了?你欢迎江青回来管事吗?”
梁有德翻翻眼,好像不认识自己的孪生弟弟啦。怎么倒过来了呢?过去几十年一直是弟
弟唉声叹气,哥哥正面教导的啊。
梁有德终于领悟了这种变化。中国人早就总结过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
梁有志已不是当年的梁有志,如今的梁有德也已不是当年的梁有德了!他再也不在有志面前
发什么牢马蚤了。当妻子——梁有志的嫂子当着小叔子的面说什么不满的话的时候,有德便慌
忙向老伴挤一挤眼,或者伸腿踩一下妻子的脚面,示意这一类话不要当着兄弟说。
小刘申请加入中华医学会,梁有志帮他办了。小刘要求去一所大学读干部班,读后有专
科学历。梁有志不但帮他办了,而且批准由学院代他付学费一千四百元。梁有志帮助年轻人
成才的事迹刊登在青年报刊上。不几天,一个设在首都的全国性青年自学组织召开成立大
会,一致推选梁有志与另几个中外知名的大家一道担任该会顾问。又有一家讲自学成才的杂
志聘请他担任名誉主编。挂的衔儿多了,他也就不在乎了,这是又一种虱子多了不咬、债多
了不愁吧。
于是有大量的青年人来找他。每天晚上他家都是高朋满座,他家的楼道口堆满了自行
车。他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年轻人,他同情而且理解青年人要求进步的如饥似渴。为这个打电
话为那个写条子,给这个题书名为那个写序,甚至借给一位80块钱借给另一位20斤粮
票……他的声誉更是大振,完全够得上“青年导师”了!
而他,注视着一个个陌生的和熟悉的面孔,扫视着他们的尊敬虔诚的目光,听着他们的
如赞美诗合唱般的赞誉、感激、讨好的声音,他也很激动。他感到一种政治的、道德的、荣
誉的满足。个人的声誉不足追求,为下一代人架桥铺路却是一个有作为的人应尽的天职噢!
小刘在大学的“干部班”结业以后,希望能到省城的科研单位去做研究工作,梁有志也
帮他办了,却没有办成。小刘张罗成立一个青年医学会,请梁有志做会长,自己做副会长,
梁有志觉得莫名其妙,便没有同意。但最后不知怎的,报屁股上发了一条消息,说是小刘担
任了一个什么自封的野狐禅会长。会长却又不能当饭吃,最后,小刘还是回到本学院,担任
起政治理论教学研究室助教来了。
家里的来客多了,梁有志渐觉精力不支,对待来客乃至来的电话,渐渐显出三六九等
来。省市领导人和著名老专家,他态度最好,毕恭毕敬;与他政治、学术地位相颉颃的人,
他也以礼相待;对于崇拜他的青年人,他显示了前辈的慈祥与爱护,像老母鸡对待自己孵出
的小鸡;而对那些来办事的下级,他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至于一切莫名其妙的不速之
客,如他完全忘记了的老邻居,邻省的一个什么“学会”或者“函授中心”的自封的领导
人,乃至一些缠人而又从来写不准确写不实在的记者,他的态度就完全称得上冷淡与傲慢
了。他们的马蚤扰甚至使梁有志有一种要被搞得发疯的感觉。慢慢的,梁有志对待客人分三六
九等的说法便传出去了。连妻子和女儿也批评梁有志;不该对名人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凡人
像冬天般冷酷。小小的读中学的女儿批评爸爸“太庸俗”,“势利眼”。
那位压根就没有在梁有志的记忆里占据过位置的老邻居,以天真烂漫的故人之情来看望
梁有志受到了冷遇。去看望梁有德,受到了热情接待。梁有德也不记得此人,但正为门可罗
雀而悲哀,对于老朋友的到来是很讲交情的。不但给沏了香片茶,递了“红双喜”香烟,而
且端出一盘对于防治前列腺炎有奇效的南瓜籽与一盘补血益中的桂元肉来招待并不记得的老
邻居。此后此人到处破口大骂“小人得志”“一阔脸就变”的梁有志;到处热情歌颂古道热
肠、不忘贫贱之交、“不忘本”的梁有德。这位老邻居也加入了对现行干部政策的批评,认
为现时口头上说干部“四化”,实际上只讲“三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却轻视
了“一化”——
革命化,丢掉了许多好的革命传统与民族传统。
小刘听到了他的胡说八道,很愤怒,并且及时报告给了梁有志。梁有志略感不快,付之
一笑。小刘说他希望能到省政协去工作。梁有志帮他办成了。小刘又写了“梁有志谈医”的
续篇,颇多溢美之词,使梁有志脸红。梁有志删去了这些有吹捧和自吹自擂色彩的段落。但
发表出来时这些段落赫然在目。梁有志问小刘这是怎么回事。小刘说他也不知道,可能是编
辑的决定要恢复被梁有志本人删去的段落。梁有志打电话给编辑部,问不出个结果来。梁有
志皱了眉。
小刘告诉梁有志,他认为登上这几段没什么不好。现在是80年代了,人们要锐意进
取,当仁不让,而他的谦虚谨慎,乃是50年代的美德。梁有志觉得有些不快。但是还是把
自己的几个学术讲话稿拿给小刘看,请小刘提意见和帮助修改。他感到了小刘身上有一种躁
动着的冲决一切障碍的生命力。未来毕竟是他们的啊。再说他越老越珍视与年轻人的友谊。
难得有这么个忘年之交啊。
这篇《梁有志谈医》(续)的发表造成了一些不太好的影响,有的老中医认为梁有志二
把刀,不懂装懂,胡吹。但多数领导干部和医界、学界的头面人物认为对梁有志这样一个有
影响的领导干部、名医、代表人物应该抱保护的态度。有一位同志上纲说,保护不保护梁有
志的问题,意味着对当前的党的方针政策的态度。他的话讲了之后,各种不利于梁有志的议
论渐趋平息。
梁有志常常需要接待外国客人。其中包括各式各样的医学界人士与医学团体的代表团、
考察团、参观团。开始时他很认真,有点紧张,事先反复思忖对一些情况应该怎样介绍。并
事先准备好各种资料,有时当着外宾的面临时查找资料,耽误了不少时间。慢慢地,他也习
以为常了,学乖了。外国人不过就是外国人罢了,他们对中国所知有限,又好奇,又喜欢一
知半解地发表意见。今天发表这样的意见,明天发表那样的意见。这个人发表这样的意见,
那个人发表那样的意见。一会儿把中国说得一无是处,一会儿把中国说成全人类的希望。和
中国人相比,外国人好对付得多了。三分之一介绍点真实情况,三分之一说点不知所云、莫
测高深而又能满足对方猎奇心理的玄虚理论,另三分之一讲天气,讲礼节,讲友谊,讲几句
玩笑话,蛮好了。人们甚至称赞梁有志有“外交才能”。什么叫才能?让你干什么就有什么
才能。什么才能不是人学人练的?什么事不是人干的?
接待外宾多了,慢慢就收到了外国友好团体与医科学术团体的邀请,从中选择衡量,梁
有志到日本到欧洲各访问了一次,做了有关当前中医学研究情况的学术报告。出国两次,增
加了自信也扩大了影响。人们开始认为梁有志的确是个名医,梁有志也无法不认为自己是个
名医了。名医的成长道路,本来也是各式各样的嘛。
梁有志有反省的习惯。可能是由于从小受过“一日三省吾身”的教导。可能是由于50
年代学《论共产党员修养》和在党的组织生活中频频开展的严格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传统。
近年来工作、地位、生活乃至于腔调的变化常常使他警惕:我做了什么伸手的事儿吗?我能
无愧于心吗?我没有有意无意地沽名钓誉、抬高身价?
白天他忙于各种工作包括各种医学医术的讨论研究。他感到的是一种智力的激扬和快
乐。这真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他已经五十六七岁了,只是这几年他的智力才真正派上了用
场,他的智力才不再是他的累赘、他的短处、他的异己的征兆与不幸的根源。他的一生几乎
都为自己的智力所累,如今,竟然尝到了智力的甜头,智力是财富也是荣光!白天,在各种
活动中,他感到的是胜任的愉快和充实。
夜晚,特别是在睡醒一觉之后,他总是感觉到有一种不太对头的东西。他得到的东西未
免太多了。有许多,干脆说几乎都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当然,他感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
会的方针。但是在同一个方针照耀下,不是也有许多有价值的人并没有像他这样“得意”
吗?他怎么可能成为医界代表人物甚至成名医呢?这不是懵事行吗?这不是瞎猫碰上了死老
鼠吗?这不是误会乃至有点滑稽了吗。他年近花甲,他长期寂寞,他在寂寞中学到的东西比
在红火中学到的要多。他不会老了老了就丧失自己的清醒。
那些真正的有成就的中医呢?章国老,世代名医,至今在祖上留下的住宅里,住宅里里
外外全是“妙手回春”一类的匾。然而章老已经84岁了,参加会的时候身旁放着导弹一样
的氧气瓶。推拿圣手骨科世家李宗良呢?医道颇精,口才太差,又从来不关心时事政治,不
读书不看报,据说他连阿根廷与英国的战争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么说,由梁有志担任
学院院长,表面上看是偶然的、甚至有几分荒唐,实际上却是绝对合理和必然的了。这个结
论真令人吃惊。
最令他不安的,看来还不是他当了中医学院院长。至少,他不比原来的院长差,也不比
可能的其他人选差。最令他不安的是他当了院长后就再也下不来了。而且,他也就稀里胡涂
地成了名医,成了内科、外科、妇科、按摩科、针灸科、肛门科、泌尿科的权威了。而且,
他成了无可替代的头号代表人物。许多会他必须去,只是为了摆在那里做个样子。他去,据
说就能够提高会议的规格,给与会者以“鼓舞”;他不去,就会使大家泄气,会得罪会议的
召集人。一顿一顿的宴请也使他叫苦不迭。办宴会的人都是一些具有坚强的意志和温暖的人
情美的人物。先打电话,再送请帖,最后还要登门拜访,不把你请去绝不罢休。如果这样请
都不肯去,你的架子大到了什么程度!干脆一句话,不吃这样的“请”就叫“自绝于人
民”。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赋予对象以规格的规格,他能够不慢慢地规而格之起来么?
他对自己的“理论”感到了汗颜,他对小刘与他的关系乃至哥哥与他的关系的变化,也
觉得不舒服起来。
干脆不干了。有一个内心的声音这样说。但是不,不能。五十余年了,他终于赶上了国
家稳定发展的时期,那么多好事需要做,他没有权利洁身自好,作壁上观。
扶植一个更年轻的吧。第三梯队。他又想起了小刘。人无完人。
他辗转反侧,彻夜不眠。觉睡不好,气血调理不顺,他慢慢地有了脾气。先是在家里发
火,后是在学院发火。后来坐在汽车上和同事谈着谈着也大光其火……他渐渐悟到为什么一
般领导干部都有点脾气了。没有脾气的领导不像领导。没有脾气的领导压不住台。脾气是风
度,是力量,好像也是一种美。
中医学院附属医院药房出了几次发错药的事故,被人写信告了状。梁有志到医院召集了
一个全体会议,批评了药房工作人员。这是他上任三年以来第一次在这种会议上板起面孔批
评他所领导的工作人员。这件事很快传出去了,舆论哗然。说是梁有志:“官腔官调”,
“站在了群众的对立面”,“不保护下级”,甚至说他是“为了自己升官不惜出卖群众利
益”,“果然异化了”……云云。
小刘搜集到了这些反映,详细地绘声绘形地报告给了给梁有志。小刘脸上有一种看笑话
的、近乎幸灾乐祸的表情,使梁有志再次感到不快。憋了一会儿,梁有志冷冷地说:“骂就
骂吧,现在都成了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了。”他发起火来了,反正小刘不是外人,他愤激地用
反话说:“我看再这样下去中国还得以阶级斗争为纲!你看看,到处都这么松松垮垮,一个
个都跟没吃饭似的。原来大锅饭他倒还给你凑和着,一加工资加奖金反倒不给你干了。谁都
觉得自己吃亏,就不想想自己究竟完成了多少任务!原来江青的时候谁敢这样?发错了药?
先查查出身,再查政历,再接着查言论,阶级报复,故意破坏,杀、关、管、斗,全老实了。
小刘哈哈大笑,声震屋宇。一笑,他的眼珠子更大更凸。
不久,“群众”中传出了一种说法,说是梁有志主张把发错药的药房的工作人员抓起
来。一位工作人员托了一位有头有脸的亲戚找梁有志讲情。梁有志七窍生烟。
果然,省里开会的时候梁有志发言开始指责起下级、指责起群众来了。劳动纪律差,不
服从领导,不学习政治,一切向钱看,受了西方资本主义影响,无理想不道德无纪律……
这些发言飞快地经过添油加醋传到了“群众”那里。人们叹息:“想不到梁有志一变至
此!”哥哥梁有德也给梁有志打电话:
“你这是怎么搞的?听说你现在主张以阶级斗争为纲了,这可是重大的政治是非问题
呢!听说你对人很苛刻,很‘左’,现在可是谁‘左’谁不得人心啊!”……听了这一类的
话,梁有志急切地向哥哥、向许多人分辩,但越分辩越辩不清,越分辩关于他的‘左’的传
闻越多。
后来他不再分辩了,传言也就慢慢消停了。却又有几个友人来到他这里表示慰问、同情
和不平,表示了对各种流言的愤慨。他无言。
与此同时,省政府市委都有人议论中医学院班子软弱涣散,梁有志搞庸俗的一团和气,
手软,迁就落后,降低了领导的威信。另外一些领导人则认为梁有志是个难得的好干部。在
对梁有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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