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刹都成过去 - 这一刹都成过去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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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总之命,开几小时的车去位于偏远经开区的学校送冬季的衣服,才知道老板和儿子的关系比传说中还要僵化,他们甚至不见面。这一次母子俩对立得比之前都要严重,干脆去外头打工养活自己,而当妈的又怎能像嘴上说的一样绝情,天冷了,厚衣服马不停蹄送至跟前,还嘱咐送衣人提醒他回去就穿。

    怎么提醒?卓南边开着老板的奥德赛,边哭笑不得地打腹稿,不能转述,老板明显要面子,然而以自己的口吻叮嘱,又算什么呢?面都没见过,平白无故唠叨人家孩子注意保暖?想着想着离大学校门越来越近,这片地方还是第一次来,全新的校园,刚刚建成的缘故,有些空旷,明显变干变冷的风肆无忌惮地掀着人的头发与衣角。

    卓南下车,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环顾一周,到处是同一年龄段的男女生东一个西一撮,不是听课时间,都零散地走走停停。不认识她,至少认出自家的车,确定那孩子不在约定的地方等她,卓南掏出手机。

    “你是新来的吗?”一个高瘦的影子映在屏幕里。

    抬起头,第一眼就暗道确是冯总儿子,深邃的眼睛轮廓和挺直的鼻梁来自遗传,眼底的一份自信也如此相像,只是到了男孩这里,变成一种变相的玩世不恭,什么都不陌生,也什么都有办法应付的从容不迫。卓南打开后备箱,提出大包冬衣:“我之前在分厂,这个月调来公司,所以你没见过。”

    “哦。”男孩的兴趣仅限于此,接过包裹,说声谢谢便要离开。

    等一下,卓南及时叫住他,望着他过于单薄的深灰色秋衣,一时又忘了打好的草稿,可叫住人家,不说点儿什么也显得太过神经质:“以后有需要,打我电话,我会向冯总转达。”

    “奇怪,她居然没让你唠叨我两句?”男孩匪夷所思地回头。

    “呃,有。”卓南结巴了一下:“你大概猜到什么内容了吧,不用我重复。”

    男孩笑了,冬日寒风凛冽却笑得欢畅:“你挺有意思的。”临走,故意做小盆友状挥手:“姐姐再见……”

    他比她高出一大截,因为穿职业装戴眼镜,看起来比他老成,所以得了姐姐的称号,平白无故变老真是冤枉。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甜嘴蜜舌吗?卓南看着他的背影苦笑,其实算起来,他们同年,只是自己中专毕业就出来打拼,摸爬滚打两年过去,人家却是备战高考,大学生活无忧无虑两年过去。如果当年有机会,谁知道现在会不会也是意气风发的大二学生呢。

    坐回车里,里外温差较大,全身一下火热起来。老板出差,短信告之任务已顺利完成。调来总公司第一项工作就是处理老板家事,不过,如果不是需要这方面人手,干嘛把她从熟悉的岗位上调出来?卓南在今后的日子里逐渐发现,老板其实一早有意让她接手日常工作以外的事务,时间久了,才懵懵懂懂猜到其中原委。

    回去之后很少想起那个笑起来倨傲多于俊逸的男孩,本来,她的生活很充实,说实际点儿是忙碌,从家乡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就只身来到这座城市,学历的限制让她的选择只能控制在规模不大的私营企业范围内,务实精神很有用,应聘并没有多费周折,很快被一家食品加工厂录用,做出纳,不起眼的工资,和厂里其他女孩租一套房,外形上同样的不起眼决定了她在女员工稀缺的厂里依旧很少获得抛来的桃枝。相比广义上的美女,她明白自己远远不够,无论个头身材还是气质。

    内心当然清楚一个外表并不出众的女人应该怎样立足,所以她们约会,她下班匆匆赶往一个个进修班,学开车学英语考资格证。两年,她从所处部门中脱颖而出,获得老总赞赏与器重。

    无外乎靠自己一双手和透支的大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这一年,如果有读书的机会本该上大二的这年,她熬夜苦读力图拿下会计师助理,学累了,夜深人静时,脑海中浮现一个高瘦的影子,伴随那句轻声笑语:你挺有意思的……

    摇一摇头,影子轻松从脑海中淡去,真无聊,她想,我居然会想起他。

    “姐姐。”大学生的电话意外到来,声音清爽无油光。

    “我猜你叫我姐姐,是因为不知道我叫什么。”卓南告诉他姓名,无声地笑了:“不准叫我姐姐,我们同岁,虽然我不知道你几月生人,也懒得知道。”

    那边短暂地笑了笑,切入正题,原来是老妈过生日,托她带礼物。

    母子俩别扭到一块儿去了,苦了她这个会走路的传声筒,风雨无阻按时送货的快递公司。暗自叫苦不迭,再一次去他的学校。

    之后三两个月,他总有事找到她,知道她是老妈秘书兼会计,支派起来一点也不客气,倒是称呼改了:老卓。

    她唯有含笑接受,夸道:“很有范儿。”

    这一年,开始接受命运的安排,接受不大的世界里多出一个任性的男孩,并且一次又一次,莫名地想起冬季大学校园空旷广场上高瘦的身影与不经意的轻笑。

    凭什么任其占据心与脑海?卓南自问之余,仿佛已经听到答案。

    沉闷寒冷的人生中,他是一颗火星子,最无准备之时骤地跳出来,溅上皮肤,一股灼热。

    烫在手背,疤痕却在心里。

    第十九章

    冯总常在她面前提起儿子,倒没像其他母亲一样私下里把孩子夸成一朵花,可也没一味贬斥,很客观中肯的语气:“我们这样的家庭,孩子不骄纵是不大可能的,早年间没这条件,等自己有孩子,哪能狠下心肠不让孩子享受?父母忙事业,多半为了孩子。你们见面次数不少,应该看得出来,少爷羔子,玩世不恭一点,可做事有灵气,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一开始不知就里,卓南只好随便应承几声。

    提得多了,心里清楚一定有原因,但隐隐约约的,也不好深究。

    后来冯总干脆制造机会让他们节假日见面。那是中秋,受邀去郊区别墅一起吃晚饭,霍成迟到一会儿,不过到底给老妈个面子来了,那天冯总兴致颇高,打扮得年轻好几岁,又开了珍藏多年的红酒,保姆手艺高超,家常菜一绝,自制点心精致可口,这顿饭总体来说比以往的相聚和谐许多。

    “怎么样。”酒足饭饱,霍成早已闪得不知哪儿去了,冯总坐在书房沙发上看着卓南。

    正翻看他小时候的相册,卓南抬头一笑:“很可爱,就是看起来会欺负其他小朋友。”

    “我是问你意下如何,可以试着交往吗?”

    笑容一下子僵住。

    “早就不是小姑娘,忘了你们那套,这种事不该说的太直白?”自顾自含着笑,像是回忆起什么青涩的往事:“我的意思就是这样,观察很久,发现你是未来儿媳的不二人选。看得出,你也喜欢他,试着交往不算个坏主意。”

    “冯总……”心跳骤地加快,脸很烫,想必红透:“我完全当不起——”

    “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你就别为我担心了,也别说不喜欢那臭小子,否则我提起交往时又何必这样一副神情。通常对一件事物完全无意,只会意外之余本能地拒绝,而不是害羞和吞吞吐吐。”生意人,哪有不懂读心术的道理。

    生平再没有如此紧张的时刻,卓南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冯总没有继续说下去,给她一段相当长的考虑时间。然而这段时间也是让人极其忐忑和焦虑的。

    书房主人酷爱植物,随处可见摆放得错落有致的各式花草,正值冬末,兰草含苞待放,似有似无的气息萦绕鼻尖,深吸几口,脏腑里都是清幽的甜香,意识似也沉昏下来。

    “坦白说,我配不上他。”卓南徐徐呼出一口气,道出一直以来的忧郁。灰姑娘的故事,从小就不是她的辣文,何况灰姑娘如果长相普通,王子在最初相遇时根本不会看她一眼。

    冯总诧然,挑起本就稍高的眉峰:“之前我一直在想,那小子配你算不算高攀。今天才知道原来你并不了解自己的潜力,对现有的能力也估量不足。谦虚使人进步,但自信令人成长。其实选择你,有我作为母亲的一点私心,霍成目光长远,做事不拘一格,将来有丰厚家底支撑会做出不小的成绩,缺点是太灵活了,灵活的人摆脱不了浮躁,而且凭借这些小聪明取得一些微不足道的成功后会丧失进取心。你正好弥补他的所有缺陷,理智、独立、不断鞭策自己的上进心,都是霍成将来需要仰仗你的地方。有你在他身边,我由衷的放心。”

    冯总语速不快,却精准地将每一个字送进听者心中,每个字每个语调,无不真挚平和贴烫人心。

    其实商人是最优秀的演员,卓南想,为达目的,随意变幻千面姿态,配合诱人的嗓音,最挑剔的观众也指不出瑕疵,往往一笔笔生意不经意间谈成,缺少这项天赋,努力一辈子也做不了成功的商人。

    和很多员工一样,卓南十分好奇冯总最初如何发家,可惜也许当事人有着多年嘴紧的习惯,一点有价值的消息也没流传开来,成为一段业内佳话什么的,甚至冯总原先的出身也如她素来低调的行迹一般,半点没被不相干的人嗅出端倪,至于相干的人,呵,也许根本没有相干的人。唯一具有可信度的说法是,她的发迹,和一个男人有关。这个男人改变她的一生。商界女性的成功必定和男人息息相关,不知何时成为大家普遍认同的观念。

    卓南打心眼里鄙视这种版本,为什么女人的成功一定要和男人扯上关系?就算女人的先天优势有意无意地帮了她们的忙,难道坐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业绩就会自己掉下来?

    对她的尊敬,有职业需要也有自发形成:“那是您的看法,冯总,扪心自问,我始终无法摆脱自卑。生长环境和后天际遇对人的影响是一生,不会因为爱谁而改变。我不想今后每天每一秒,都在如影随形的自卑中度过。”

    “看来我所做是多余了。”冯总苦笑,很快点了点头:“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成熟。”

    摩挲着相册的封面,上面用金色的字体写着宝宝健康快乐每一天,可怜天下父母心,一颗心从宝宝降临人世第一天起就开始无休止运作,真是世上最无言的苦差:“但有一天如果不是出于您的意思,他爱上我,自卑一定会立刻转为自信吧……”少女绽开笑容,微微的羞涩,更多的是明明渺茫却依然无法停止微小的希翼的固执。

    我不要我的爱,掺杂任何外界的杂质,哪怕会将我更快推向你,比别人更早一步进入你的世界,和你一起悲欢离合,就像,一直幻想的那样。

    努力使自己完美,才是应该运用的手段,亦是吸引心底那个人的资本。

    年轻时,都对干净有着异乎寻常的向往。卓南想,现在也不是不能接受一尘不染,只是觉得,多少有些荒谬。到底是和从前有点儿不同的,爱了这么久,到底是不同了。

    第二十章

    何浅的出现,整个过程她都了如指掌。

    所以冯总问起时,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沉默。

    犯不上为他们掩饰,也犯不上嫉妒与哭诉,心情和立场都不够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像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走在马路上,突然被人一拳打蒙,除了伤痛,最多的是茫然与无辜。

    “现在有些女孩子,和我们那时是完全不同了,一个一个聪明着呢,知道把握机会,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冯总面露不屑。

    不聪明和不懂得把握机会的卓南依旧沉默,从头到尾没有出过一声。

    和霍成接触的机会不少,是她不采取任何主动,眼看良机错失。有时候,分明可以见缝插针多交谈几句,不知为何心里总会冒出一句暗示:不会的,你不会成功的,他的一切精彩与你无关……如此这般,除了淡到不能再淡的寒暄,根本不曾有过一次深谈与单独出行。跟老板混,见的世面不少,大场面也主持过几回,和人攀谈对她来说连技术活都算不上,面对霍成,虽说不会张口结舌,但心中有顾虑。

    怕他知道她所想,怕他扬起的嘴角上透出厌恶。

    当明白爱一个人太不切实际时,唯恐自己的爱打扰他的生活,给他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最后连独自站在一个不易察觉的角落默默关注的位置都要失去。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太多的干预也许适得其反。”卓南苦涩地笑了笑:“小孩子似乎都有顽固的逆反心理。”

    冯总头疼:“你也是孩子,可现在什么修为?万一做不成儿媳,做我女儿吧。”

    “求之不得。”卓南松了口气。

    真的,爱一个人需要勇气,知道会沉重,不可承受之时,疲惫汹涌而来无力招架。这疲惫感往往伴随一生,今后每到心动,不由自主回忆起曾经的隐隐作痛,杯弓蛇影,爱亦无法全身心投入,感情的记忆系统内存容量过大。

    其实不关何浅的事,卓南心中一清二楚,是霍成不爱她,有没有那个横在中间的女孩,都不可能改变这个人的心。人类感情无比玄妙,一开始都已注定。

    一辈子都无法将二人并肩走向自己的画面抹去,那是真正的般配,少女时代的何浅完完全全当得起亭亭玉立四个字。谈笑间,落落大方中透出一丝羞涩,清爽怡人,恰如其分。

    所以当霍成认真地注视自己的母亲,慢慢说出“我不是玩玩,毕业以后我就娶他”时,一旁听闻的她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是啊,太般配了,天生一对,本该终成眷属。伟大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也不知道现在的她景况如何,变化大否,生活幸福否,依然让霍成牵肠挂肚否,卓南无声地叹息,把一个人从心里完全撕扯出去,有多痛?霍成不像个不怕痛的人,他只是倔强,而倔强很多时候出于固执地拒绝受伤。多半是留下一颗顽强的种子,不经意间枝繁叶茂,根茎日积月累越扎越深。这株植物,将来会不会遮挡住他们婚姻的阳光?

    这个人,即将是她的了,就像一直以来渴望的那样。

    突然间一个念头冒出来。

    当下不动声色,继续和霍成说笑,时至今日他们亦没住在一起,婚前不越过最后的界限,是霍成的意思,也是自己的意愿。彼此都知道什么是尊重,相敬如宾就很容易。没有共同生活的耳鬓厮磨,做起事来困难重重,不过卓南自有办法。

    这么多年,他的号码一直没换,还是读书时替他办的那个,从前时不时帮他交费,密码倒是没忘,轻易从移动大厅打出话费详单。

    一笔一笔,清楚在目,无数个蚂蚁一样的号码中,只有一个呼出号码是何浅的。

    一分三十秒,很短,不足以诉说思念。

    当然了,这纯属臆断,也许只是工作上的事务,必要的接触不会绝迹,毕竟同一家公司。除此之外还有更远的,去年秋天,也只两三次,那时他还没有向自己求婚。

    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还有必要继续下去吗?她问自己,如此恶俗的行为,从中得到什么?只有更多的杯弓蛇影和坐立不安。不是说爱一个人会包容他的一切吗?哦,原来不是,从前没有得到,所以根本不去想会不会失去,一旦唾手可得,怎会不明不白地放弃?

    次日又去打了一张。

    婚前的霍成业务繁忙,因为赶在假前安排好手头上的工作……没有,没有那个号码,再次嘲笑自己。

    强迫症一般,第三天下班路过移动,被什么力量推动似的进去,紧紧攥着话费单出来。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笑的行为该停止了,匆匆扫过单子,一串号码像个恶毒的玩笑,出现在晚上十一点的那行上。

    遭报应了,神神鬼鬼庸人自扰,所以老天发出警告——难得糊涂,世人皆不明白。

    二十分钟的通话,算是畅谈。这个点钟,谈工作简直是开玩笑。卓南按住一窜一窜的太阳|岤,车水马龙的街口,借着华灯初上的迷蒙,多年来的坚持变作一股滑稽的疲惫呼啦一下涌来。

    再看手上,单子已经不在了,什么时候松手的?看来真的六神无主,东西也握不住。幻觉吧,也许一时眼花。单子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无从查证。念及此处,软绵绵的无力感总算得到缓解,重重呼出一口气,先回家再说,再流连街头,这种心情之下安全很成问题。

    为自己煮了碗面,喝着飘着青菜叶子的热腾腾的面汤,决定明天去公司提前请假。直觉告诉她,这几天,必定有事。婚期很近了,对自己关键的几天,对霍成也会至关重要,但愿这段很短的日子里他能够不负所望。推测无法完完全全站得住脚,就让事实去证实吧。

    赌一场,输赢都是一辈子。

    第二十一章

    “是的,今天有会,很晚……”放下电话,眼看到下班时间,卓南收拾一下准点下楼。

    同事见惯了她加班,笑问:“这么早啊,还没结婚就向贤妻良母靠拢?”

    即将成为阔太的消息早就传遍,卓南不以为意,踏进电梯。

    不打算开车,而是加入下班打车的千军万马中,出租车到新居门口停下,找个不起眼的地方静静等待。等了很久,依然没见霍成的身影。生平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心头没有千头万绪也有百般滋味,又等片刻,退堂鼓的声音越来越大,卓南拿出钱包刚要付车钱离开,熟悉的影子快速从楼道出来,目不斜视,坐进车里很快发动拐弯,消失在小区门口。

    “太太,追出去吧?”出租车司机很有经验地问。

    “对,跟着刚才那辆车。”卓南猛地回神,见司机慢悠悠开向公路,距霍成的黑色奥迪还有一段距离,催促道:“师傅,麻烦快一点。”

    “我跟你说,这种事不能急,近了容易暴露,放心吧,我载过几次跟踪老公的女人了,包你满意。”司机拍胸脯。

    也不知道这位老兄怎么看出捉j的意图,真的一脸急愤吗?从后视镜看自己的脸孔,何时变得这样陌生与面目可憎?

    太在意,一切便太容易被其左右,深陷其中时并不觉得,回过头来审视,免不了对当时的自己深深叹息。有时恨不得倒转时空,走到那时的自己面前,轻声问一句:为何如此执着?事情并不因你的执着而改变,变的只是珍贵的好心情与一去不回的风度。

    卓南想,即使霍成这次没有做出可疑的事,她将来也会看不起自己。

    眼看开过护城河,前方的车慢慢减速,出租车尾随至桥头便停下,熄火以后更显得万籁俱寂,远处灯火朦胧如隔世。

    司机抱着胳膊,已然开始打盹,卓南苦笑地抬起头,刚好看见一个白色的纤细的影子渐行渐近。

    她很喜欢穿白,几年前有很多次,卓南远远地望见过她,那时不是白衬衣就是白色休闲外套,并不是什么好衣服却和牛仔裤搭配得天衣无缝,时隔数年再见,一身薄薄的风衣更显风韵。

    很多人抱怨买不到心仪的衣装,其实到处是好衣裳,关键是穿衣的人。顶级品牌最新款又如何?抵不过人家一张秀丽的脸。

    白色身影走得急促,和车里的人略微照面,开车门坐了进去,距离颇远,仅分辨出两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何浅看向窗外,霍成点起烟,火光在夜色中几乎湮灭。

    惆怅可以把人杀死。卓南静静坐着,等待惆怅把她杀死。

    为什么不是锥心刺骨的痛?是不是早已痛过,痛过的心再遭遇同样的悲哀只会钝着——磨砂表面当然是圆润光滑的,而研磨时的痛旁人怎会知晓。

    你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而我不知死活跌跌撞撞,擦碰得千疮百孔。

    身旁司机的鼾声此起彼伏,卓南咳嗽一声,没把他吵醒,只好伸手推了几下,这位老兄终于打着哈欠醒来,瞅一眼远处的车,又瞅瞅卓南,意思是,现在什么情况?

    “师傅麻烦你,回花园城。”

    司机愣了一下,显然以为她要大闹一场,没想到雷声大雨点小,这场戏看得一点□都没有,忍不住嘀咕:“太太,男人这种事不能纵容啊……”

    “我目前单身,谢谢关心。”

    还没结婚,就开始捉j了。像被尚未吃进口中的东西噎住。

    卓南像平时一样上楼、开门、洗澡、护肤……刚贴上面膜,听见钥匙□门里的声音。

    “还没休息?”见她敷了面膜的苍白怪异的脸,愣了愣,有些意外的笑道:“记得你从不弄这些。”

    岁月不饶人,怎能不弄,否则一张脸早已像风干的豆腐皮,女人经不起老,偏偏最易老。从前都是尽量避开他做保养,只给他最风光最亮丽的一面,现在不必了。

    “忘了我说过开会?”面膜下的面孔憔悴而疲惫,好在戴了面具一般,深藏不露:“这么晚,去哪儿了?”

    “一个客户明天的飞机,赶着去酒店面谈原料采购。”

    谎言有时,比真相还令人深信。说的人信,听的人往往更信。放在以前,卓南连怀疑二字都不晓得怎么写的。就这样毫无破绽下去不好吗?

    一丝风透进来,颈后一片□的皮肤顿感凉意。卓南起身关窗,拉起窗帘的刹那,忽然支持不住了。

    知道有种感觉叫垮掉,也知道一根羽毛压死骆驼,一瞬间历历往事浮上心头,不禁自问,那些经历过的种种难道都是白经历的?一件件事一句句话,不能构成忠于自己的理由?据说爱过的人因为有了那个“过“字,绝大多数如一阵风般刮过,再无痕迹。人有种本能,对于曾经的感情,回忆但不重新拥有,就像眼睛长在前面一样。遇到何浅,传统的定律统统失效。

    慢慢转过身去,这一刻仍然内心挣扎,继续卑微,还是分手快乐。

    永远也不知道决定一段爱情长跑的结束,需要多大的勇气。

    可卑微并不是没有底线,卑微的结果是更加卑微,不如不要。记得有个姐妹说过,如果一段爱情让你无限容忍付出,那么绝对不能算作成功。委曲求全是任何一个在爱情中的人不该体会的感觉。

    恋爱婚姻中的自尊都该无价。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你结婚的诚意,霍成,否则你根本不会如此痛苦,婚前恐惧很折磨人?我自认不是一个喜欢给人带来压力的人,这种压力迫使你从前女友那儿得到安慰?”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说出本是他说的借口,截断人后路的感觉有着一种变态的快感:“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你向我求婚是重遇何浅之前,还是之后?”

    措手不及,霍成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倒没想到一向温和无害的卓南会跟踪自己:“你看到了?好好的去江边干什么?”

    简直是逼她惭愧,卓南被他的毫无防备雷到了。

    有时天真,有时世故得可怕,总觉得他是孩子,可越是天真伤人时越是没有顾及,或者根本意识不到那样会痛。

    卓南深吸一口气:“你永远不会怀疑我别有用心吗?我没你想象中那么无私,我会争取你,但不会接受你自始至终不属于我。我有占有欲,有嫉妒心和报复心,为了在你心里留下完美的印象,根本不会表现出来。你认识的我是真的我吗?”

    第二十二章

    无声。

    霍成坐在沙发上,不自觉地点起一支烟,又忘了送进嘴里,烟灰燃得老长。

    是的,她跟踪他,做了很多女人都做的事,作为男人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方式,可他一点儿也不怪她。那些问题,他无法回答,内心清楚求婚的大部分原因在何浅,可他永远不能明说。

    男女之间有些话,无论如何不能说,绝不能说。

    不忍心欺骗,至少可以沉默。

    “对不起。”以及道歉。

    卓南依旧站在落地窗下,手中是不知不觉抓紧的窗帘,精致柔软的触感。装修时那样欣喜若狂,不容一点瑕疵破坏家的美感,大雪天开车跑了很多地方才买到满意的花色,就这样放弃吗……曾经,现在,一切一切的努力。

    总是在挣扎矛盾权衡,总是这样,为什么当初他一眼爱上的不是她?错了开头,往下一切全错。

    “给我几天时间收拾,还有置办这些陈设的费用,我会算清,然后搬出去。另外要麻烦你睡几天办公室了,这期间我不想见到你。冯总那里,由你解释。”

    “卓南,不要负气。”

    “我们之间还有气吗?”卓楠进了卫生间,出来时揭掉面具,难掩忧郁之色:“缘尽了霍成,我们的路走完了。该换一个人,陪你继续走下去。”

    他看着她,神色异样的平静:“我不同意。”

    那样斩钉截铁。

    顿了顿,到底没说出更狠的话,既已作出决定,对方附议与否就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了。一直以来,她也有着他的固执,到手的美好不愿不翼而飞,拼命挽留,那一刻起已经分不清挽留的是自己的执念,还是深爱的那个人。

    真傻,以为他终于明白她的好,以为世上真的有种东西叫日久生情。如果爱,第一次邂逅就爱了,不爱,就是不爱。时间不能改变什么。

    爱神比魔鬼还要残酷。

    “我约她不是因为旧情难忘——”

    “我可以让你解释,可你真的认为有解释的必要吗?”卓南打断他,轻轻摇了摇头。

    霍成突然意识到有种东西不可逆转地凭空消失了。所有的补救,都是徒劳。对何浅,对卓南,都是。的确太过分,知道卓南好相与,就算查出蛛丝马迹也不会狠心离开,于是多少有些有恃无恐。人都是辜负对自己最好的人,因为认定包容与迁就都出于爱,做得再过火,放低姿态求一求也就息事宁人。而何浅,那时的他比现在还要自信,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主动挣脱那双手掌……生命中出现的为之动情的两个女人,一前一后选择离他而去。无心比较谁更绝情,更不会无聊地掂量谁伤自己更深,自己又伤谁最深,总之令她们很失望就是了。

    记得高中时代一个短暂交往过的女生说,你这种人,和谁谈感情都是作孽。

    一语中的。

    只好抓住最后的希望,声音低得像说给自己听:“如果我求你,你会留下吗?”

    活到二十五岁,都是别人求他留下,今天连上天都看不过眼。上天无声地迫使他用行动证明——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卓南伸手打开墙侧的挂灯,又发现白炽的灯光使得脸上每一个神情波动纤毫毕现,还是原先的昏暗好,暗到透不出心事:“成为你未婚妻时,你答应我,绝不和过去种种纠缠不清,连回忆也要抹掉,我们的生活永远向前。你食言了,我不再信得过你。其实上一次我给过你机会,明知你去见何浅可我有意不追究,因为我曾暗暗发誓要给辣文的人一次机会,也是给自己一次机会。你用掉了那次机会,永远没有第二次。”

    再蠢,也不能被一个人连续伤害两次。

    有二次,就有今后的三四次。人都有惯性。思来想去,并不是对这个男人没有信心,而是败给人性。

    “今晚我就收拾东西住到公司,我们都给彼此一段时间,如果冷静后发现仍然不能继续在一起,我会尊重你的决定。”霍成起身,缓缓走向卧室。

    “上次失恋,你用了多久恢复正常?”卓南望着脚下整个城市的灯火辉煌,突然问道。

    “不知道。”

    确切的说,一直没有恢复。

    她不告而别,他发疯寻找,无果,然后等待。只记得之后的日子,偶有余闲就迫不及待地填满,管它拜访客户还是和朋友吃喝玩乐,没有时间克服思念,也就不存在什么恢复。有时忽然意识到时间已过去三年,乍然惊醒,又复自我麻醉下去。

    或许爱之一事,本身就与现实无关。最大的悲哀是人永远活在现实中。对于霍成来说卓南是现实而何浅是逝去的幻想:“你觉得你会用多久?”

    “我也不知道。”卓南想了想,无力地一笑。真是的,以后提及这段感情,所有听众是不是都会觉得可惜?只差一步,就到达梦寐以求的目标,只有一步,却停止迈出。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可情之一事,动心总是容易的,难在坚持。即便坚持不懈通过考验,含笑走向成功,却能保证笑到最后吗?所谓爱情,是世上最亦真亦幻的事物之一,横看成岭侧成峰,今日卿卿我我形影不离,明天可能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不用有落差,也无需觉得悲哀,一切只看一个缘字。

    最精明的方法是佯作不知,照样把婚结了,到时变成霍太太,响当当的霍家少奶,无论是请私家侦探还是亲自捉j在床,都不像现在这样血本无归,落了净身出局的下场。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点缀了别人的生活,又包含心酸怨恨默默退场。

    换做旁人真有可能这么做,她不是软弱可欺的无知少女,遭人背叛只晓得泪如泉涌自怜自哀。受到侵害,公民还有正当防卫的基本权益呢,现今社会,只要合法,有仇不报是为迂。

    可对霍成,不会。

    女人若不对爱过的男人心慈手软,就不是女人了吧……

    第二十三章

    当霍成拖着行李箱出现在盛杰公寓的大门外时,注定免不了一场批判与嘲笑。

    “卓南终于把你赶出来了。”干净利落的总结,言简意赅到霍成几乎忘了和他的箱子一起进屋。

    两居室的单身公寓,统一装修成后现代风格,可惜主人似乎更有意于塑造凌乱美的视觉效果,脚下散乱的杂志比地毯还厚,茶几上的空易拉罐大有淹没花瓶之势,主人爱犬金毛兄闻声而来,蹲坐于相对干净的一角,观望。

    对比落魄的自己,霍成忽然觉得他混的还不如一条狗。金毛兄虽然至今单身,至少孤独而自得……

    “显然我的话你半句也没听进去,脚踩两只船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运动,虽然你会游泳,免不了全身湿透。现在为时已晚,请问是睡客厅,还是自己动手收拾客房?”盛杰打了个巨大的呵欠,看样子是碟看到一半不小心盹着又被不速之客吵醒。

    霍成蹲下寻找从前穿过的拖鞋,终于在沙发底下发现他们的身影:“你都不请小时工?外人进来还以为被洗劫了。”

    “小时工?”无辜地挠挠头:“昨天来过。”

    此君之邋遢,单身汉界一时无两。霍成不想住办公室,更没打算回家,此处是唯一的选择,来日方长,恐怕还得继续忍受这位同学兼死党。

    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着他打开行李,盛杰问,对你妈,准备怎么交代。

    还不一定呢,也许她又回心转意。霍成抓住那百分之一的希望不放,语气倒有大半肯定。是啊,除非她不爱他,那怎么可能,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

    我看不会。盛杰说得斩钉截铁,有些女人喜欢把分手挂嘴边,更喜欢动不动问男人是否爱她,有些女人从不问,默默付出默默坚持,可一旦心生退意,任你怎样生拉硬拽苦苦哀求都没用。卓南属于后者,认识她的人说她对爱情太过无私奉献,其实她是倔强,走近你时有多坚决,离开也就有多坚决。

    也许吧——霍成觉得自己甚至不曾真正了解卓南,连无关紧要的旁观者都头头是道地分析出她的行事风格,自己却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方向。假使什么也没发生,他们真的结婚,若干年后是否也对妻子知之甚少?人总习惯忽略于身边最近的人,觉得将来还有很多时间共度,不愁没有机会心心相印,可真到那一天,又被时光消磨得失去你侬我侬的兴趣。恋爱时的甜言蜜语包含着某种目的,既已修成正果,还费那心思折腾什么?即使有,也说给外头的人听。

    “说真的,你真的认为过去比现在重要?现在的卓南无可挑剔也不必上过去的何浅令人难忘?”

    “你不是也没忘记梅姗姗?”霍成毫不留情地反驳道:“你敢说自从分手,你们一次也没联系,一面也没有见过?”

    这个犀利的提问让盛杰沉默至少一分钟,然后缓缓地陈述着一个既成的事实:“我不否认我想她,我们也见过不止一面。可我们都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通过我们两个的努力,无法延续过去的美好感觉,所以我们一致认为有必要保留一部分回忆,但仅仅是回忆,今后谁也不会出现在谁的生活中,直到忘掉所谓回忆,经过不懈的努力,这些年就快要达到目标。”

    “你是不是认为我和何浅之间存在某种暧昧?”霍成突然意识到讨论半天,其实方向不大对。

    “不然你们见面为了什么?”

    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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