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7部分阅读
来。另一方面,从栗历厉的耳进口出,关于朱慎独的老伴虐待保姆的民间故事开始出现在一
些人的话题里,甚至有一位早在v市小有名气,年龄比赵小强大13岁,工资级别比赵小强
高六级的“学长”也找了一个机会抓住赵小强的手,两眼瞪得圆圆的直视着赵小强,嘴里的
热气扑到了赵小强的脸上,他说:“来日方长,小强同志,你会看出来的,我是跟着你的,
我是拥护你、拥戴你的!”
赵小强一阵反胃,差点没把头天晚上吃的两碗青韭猪肉馅馄饨吐出来。
有一位会练硬气功、又在晚报上发表过两篇微型小说的长发小伙子找到了朱慎独。他
说:“我早他妈的看出赵小强这个小子不地道来了!朱老,您老人家只要看得起我,有用得
着的时候您给一个眼神就行,鞍前马后,供您驱遣!”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整整24小时朱慎独心率过速。他实在怕长发小伙子用硬气功
或特殊功能要了赵小强的命。
另外有些比较机灵的人,他们不搞“站队”,而一心搞平衡。见到朱老是笑容满面,见
到小赵是满面笑容。见到小赵是寒暄一番,见到朱老是一番寒暄。见到朱老是亲切愉快,见
到小赵是愉快亲切。半斤八两,不差分毫,小心翼翼,不偏不倚。
朱老和小赵都觉得这种气氛、这种议论太无聊,太不正常,但躲又躲不开,抗议又无法
抗议。朱老总不能与余秋萍翻脸、把余秋萍轰走吧?小赵总不能与栗历厉翻脸、把栗历厉轰
走吧?他们总不能自己挖自己的墙脚,自己孤立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置若罔闻可
也,小赵这样勉励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医心如水,读书深处意气平,朱老这样自己安慰
自己。但他们已经陷入了被同情被告密被参谋的泥沼,他们已经扮演了某种“派头头”的角
色,而且无法自拔。
渐渐的,这个话题有些淡了,热衷于这个话题的人转而分析v市市长的接班人是谁去了。
首都出版的一家小刊物在这1984年的1月号刊登了一篇题为《留学归来话争鸣》的
报道,是该刊物记者——赵小强的一位老同学半年多前来访赵小强后写的。赵小强早把这件
事忘了,收到了一式两份杂志,他才想了起来。
文章“基本属实”,但也有不少添油加醋的话。一想到记者们的才华正是表现在这种添
油加醋里,一些记者和报告文学家正是靠添油加醋才扬了名、才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赵小
强便也释然。
《话争鸣》文章援引赵小强的话说:“我们太缺乏争鸣,缺乏对事不对人的讨论,缺乏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了!在国外,我常常见到几个人在学术讨论时为争一个问题争得
面红耳赤,会下却仍然是极好的朋友。在我们这里,争鸣争鸣说了好几十年了,却总是争不
起来。首先得罪人这一关你就过不了,稍微提一点不同的看法,你就会被认为是针对谁、矛
头指向谁、向谁挑战挑衅,于是就会得罪一个、几个、一片、一大片!最后甚至究竟在争什
么、为什么而争都忘了,只记得双方誓不两立、争吵不休、全无头绪!这样下去,怎么可能
有学术的昌盛呢!”
文章又援引赵小强的话说:“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说说轻巧,做起来何其难哉!不要
说权力、权势、权威、地位,‘官大一级压死人’了,就是资格和年龄,也往往成了事实上
的检验真理的标准!与年高德劭的人争论,不论谁是谁非,首先就有一个态度问题。不虚
心、狂妄,五个字就为一切学术争鸣定下了结论!”
文章最后花花哨哨地描写道:“赵小强远渡重洋,求学他乡,雄心壮志,溢于言表,谈
笑风生,尖锐透辟,一语中的,入木三分,眉宇间流露着英气,挥手投足,都显出了大干一
场的决心,看来他给故乡的学术界带来了春风,看来他是一只报春的百灵鸟!”
要命!
赵小强看了这篇文章,唉声叹息,坐卧不安。妻子安慰了他半天,“很明显嘛,你这次
谈话是半年以前的事嘛,绝对不是针对任何人的嘛,不信他们可以写信到北京去查一查嘛,
这又不是你自己写的嘛,是你那位在咱们家喝了半斤加拿大造威士忌的老同学添油加醋、笔
下生花嘛……”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谁又给你调查去?吴晗写《海瑞罢官》的时候根本还没有开“庐
山会议’呢,硬说《海瑞罢官》是为彭德怀的罢官鸣冤叫屈,你上哪儿说理去!”
“现在不一样了啊!”
“我也没说就一样啊!”
按下赵小强夫妻俩的争鸣不表,这篇文章不啻一枚原子弹爆炸在朱慎独的眼前。余秋萍
这次不再紧张哆嗦了,她连红线和着重点也没有标,只是拿着杂志,粉蝶儿般轻盈地走到朱
老跟前,把杂志递给朱慎独,伸手取来了朱慎独的老花眼镜。
一篇短文章,朱老整整读了45分钟,他一字一句地细细地品味着。先是脸红一阵、青
一阵、黄一阵、白一阵,越读就越冷静,终于从愤怒升华到了平静,从屈辱冷凝成了淡漠。
看完了,他一声未吭,只是淡淡地一笑,上唇略略往里一缩一瘪。
这次余秋萍也显得特别有灵性,见朱老这神气,她也“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地、一声
未响地悄悄退了出去。
朱慎独一夜无眠,只听得叭叭脆响,不绝于耳,同时嘴巴子火辣辣的。那赵小强硬是左
右开弓,打了他无数个耳光啊!
早晨洗澡,晚上洗澡,也就罢了!总不能媚加拿大而轻中华。将何以对祖宗?何以对神
州山河?何以对先烈?何以对导师?想到这里,朱慎独只觉热血,热泪盈眶,拚将头颅
热血,决不能让赵小强的异端谬说得势!死不足惜。一点骨气,两袖清风,一副臭皮囊,何
足道哉!七卷《沐浴学发凡》不足惜。祖孙三代,愚公精神,万古业绩,都可付诸一笑!但
总不能让山河变色,日月蒙羞!士可杀而不可辱!朝闻道夕死可也!书生意气,寒士生涯,
惜的是名节,重的是迂直!如果赵小强之类的小贼子得势,国将不国,浴将不浴,我是死不
瞑目啊!
一种崇高悲凉的感觉使朱慎独只觉得正气凛然,浩气如虹!
从第二天起朱慎独上下左右,奔跑如穿梭,党政群军工农商,各部门各单位他都讲了赵
小强的问题。他讲的很严肃、很庄重也很得体。没有任何人身攻击,没有任何过激刺激,也
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相反,他强调他是“对事不对人。”他强调赵小强年轻、有才华、有培
养前途,正因为他对赵小强寄予厚望,才对他的误入歧途感到分外难过和痛心。他还强调
说,他即将辞去一切社会职务,专攻学术,沐浴学的问题完全可以心平气和从长计议地讨论
下去。他欢迎人们对他的《沐浴学发凡》提出批评意见,他一贯做人的原则是“满招损、谦
受益、闻过则喜”。但是他不能不对更重大得多的事情发言,他不能不鲜明地表示自己的态
度,否则他将成为国家的罪人,历史的罪人,民族的罪人,科学的罪人!
在他这样到处讲、到处说、讲了说了几次以后,是否说服了旁人,他还没有把握,但他
确实说服了自己。他太认真了!他太笃诚了!他太郑重了!他太革命了!他挺身而出了!他
誓死捍卫了!很久很久,许多年以来他已经没有体会过这种正义感和激昂感、悲壮感了!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没错,这是大是
大非的原则争论,这是举什么旗、走什么路、迈什么步的问题!
诚于中而形于外,慷慨激昂快要达到声泪俱下的程度了!这种悲壮情绪很快感染了余秋
萍和她的朋友们,激烈的讲话到处在进行。
接着感动了v市晚报的总编辑与大小编辑。那个原先发过《加国琐记》稿的责任编辑受
的感动尤深。他诚惶诚恐,疾首痛心,意在将功补过。晚报上开始出现了一些似乎是批评赵
小强又似乎不是批评赵小强的文章。一篇是评论“认为加拿大的月亮比中国的月亮圆”的。
一篇是评论“有的人占领了地主的庄园,就连地主的鸦片枪与小老婆全接收了去”的。
都讲的头头是道。
天下的事是很有意思的,有朱慎独的慷慨陈词,又有了关于月亮、烟枪和妾的评论,赵
小强的形象陡然变得可疑起来。各种流言在v市及其方圆四百公里之内流传开了。“赵小强
建议废除筷子,改用刀叉”,“赵小强主张早七时以后所有浴池都应停止营业”,“赵小强
给他的媳妇涂了绿眼圈”,“赵小强主张废除汉字,改用加拿大文”,一直发展到“赵小强
在加拿大有个相好,他准备与妻子离了婚移民到加拿大去,已经办好了加入加拿大国籍的手
续”,“赵小强的相好来信称赵小强为dear——就是亲爱的”,以至“海关扣留了赵小
强从海外带来的40个微型收录机”,“赵小强带回了海外滛书滛画”,“赵小强入境时被
搜出了美洲出产的新式避孕工具!”
热心的友人们有的不辞劳苦专程跑来,有的随时及时顺便发布,有的写来挂号信和平
信,有的打来电话,每天都有多起多次把这些流言的新发展报告给赵小强夫妇。有些报告的
太勤、太细、太生动、太多而讲述者的神情又太兴奋、注意力太集中,以至有一次赵小强与
妻子研究,是不是这些流言恰恰就是这些向他报信、向他表示效忠的人自己想象与制造出
来、传播出去、又赶来报告的。但他们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按这个逻辑想下去,
只能是良莠不分,一概排斥、亲者痛而仇者快,自我彻头彻尾地孤立。
一小时以后,赵小强对妻子说:“真糟糕!我想,我们刚才的那种多疑的想法本身就有
些病态。在加拿大,遇到这种情况人们就去找精神科医生,去进行心理分析。有时候需要吃
一点药片。听说我们v市的精神病防治院开设了心理咨询业务,不到两个月就又把这项业务
取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在渥太华或在多伦多……”
话没说完,妻子突然火了:“讨厌!说的那话就讨厌!又是加拿大!够了,你那个该死
的加拿大!害得我整整等了三年,有一次停电又停水,又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咱们的玻
璃都劈哩啪啦的响,可你呢,你在加拿大,说不定在那里跳迪斯科呢……”妻子顺子一挥,
砸了一个玻璃怀。
赵小强完全怔住了,好像他培养的杂交金鱼突然变成了海龟。他终于悟到,某些关于他
在加拿大的风流韵事的流言,尽管迄今好心妻子并未相信,潜意识中却不能排除接受某种暗
示的可能——他真是罪该万死。
v市的一位有影响的人物在听取了朱慎独的汇报以后讲了几点意见。后来又在几个会议
上大同小异的讲了这几点意见。他的措词很温和也很谨慎。他说,对于一些发表错误意见的
同志还是要团结,要注意政策界限。他们还是好同志,他们还是爱国的。他们毕竟还是回来
了嘛。不回来也可以是爱国的嘛,许多外籍华人还不是我们的朋友?要允许人家的思想有一
个转变的过程。要善于等待。一个月认识不了可以等两个月。一年认识不了可以等两年嘛!
无产阶级为什么要怕资产阶级呢?东方为什么要怕西方呢?社会主义为什么要怕资本主义
呢?我看不要紧张嘛。我们的力量是强大的嘛。政权,军队都在我们手里嘛。既要弄清思
想,又要团结同志嘛。连蒋经国我们也要团结嘛。我们欢迎他回来走一走,看一看,看完再
回台湾也可以嘛。当然,这不是偶然的。我们越是实行开放政策,就越要界限分明,加强……
温和而慎重的讲话传达到了每个党小组,传达的时候反复强调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千万
不要绝对不要紧张……不希望紧张的意图的真诚性是无可怀疑的,但客观上每强调一次“不
要紧张”便增加几分紧张空气,谁也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个道理。
最为难的还是浴池的从业人员。要知道,截至20世纪80年代,包括大城市居民的中
国人的绝大多数家庭,自己是没有洗澡设备的。有的住宅的卫生间里安装了浴盆,但没有热
水供应,浴盆形同虚设。人们洗澡,靠的是进公共澡堂。随着人口的增加与澡堂收费偏低造
成了澡堂有减无增,洗澡越来越紧张。浴池的营业时间也都延长了。在v市,一般浴池的营
业时间都是从早晨7时到晚10时,每天营业15小时。自从朱赵之争发生并且激化以后,
自从传出了温和而又谨慎的指示以后,浴池业就考虑起自己的“站队”问题来。在v市,朱
家祖孙三代对于浴池业来讲,其威信等于鲁班之对于铁匠、木匠、泥水匠,卡夫卡之对于8
0年代青年习作者。得知矛盾的发生以后,首先有一家“清快浴池”贴出布告:
“本浴池适应广大群众要求与祖宗习惯,坚持晚间洗浴达数十年如一日。今特郑重宣
布,每日营业时间为下午4时30分至夜12时,而不走上清晨沐浴的牙路。”
除了“牙”字为“邪”字之误以外,“清快浴池”的布告颇有些闻风而动的爽快。“清
快浴池”的经理贴出此布告以后,感到一种快意,好像别人打架时他打了一个“便宜手”,
好像他亲眼看到直上青云的赵小强吃了瘪。虽然他压根不知道赵小强是谁。紧接着又有几家
采取了类似措施。
栗历厉有一位好友在郊区新建的一家“时代浴池”工作,由于栗历厉的强大影响,这家
浴池独树一帜,贴出布告:
“本浴池本着提高人民消费水平与促进洗浴现代化宗旨,自下周一开始,营业时间改为
每天晨3时至上午11时。上午11时后一律停止洗浴,改售酸奶,希众周知。”
这个浴池的做法受到了上下左右一致的攻击,特别是受到了各兄弟浴池的攻击。但“时
代浴池”的经理益发感到自己是走在时代潮流的先列了。他也有他的乐趣。而且他收到了一
些人的声援信。有一位老前辈亲自给赵小强打电话,说是“时代浴池”的做法不好,要注
意。12个字一共说了一分钟。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赵小强哭笑不得,他和“时代浴池”
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赵小强自身也碰到了问题。洗不洗澡?什么时候去洗澡?包括“有影响的人物”在
内都肯定了赵小强是爱国的,但他确实也因为洗澡的不便而在回国后怀念过加拿大。当然,
他坚信随着四个现代化的实现,大家都能方方便便地洗澡的远景并不缥缈。而有了洗澡设备
以后,是必要人们可以早晨洗,中午洗,晚上洗,睡了一觉之后(必要时)再洗,遇到刮大
风时出一趟门回家就洗,遇到炎夏出一身汗洗一次等等,都无须争论分析。怎么现在,他连
土莲蓬头也还没安装,就陷入了洗澡时间之争了呢?
正在满城风雨之时,2月14日下午7点45分他去“清快浴池”入浴。早已人满为
患,他是等了15分钟以后才被服务员引导到一个臭气鲜妍的箩筐边,得以脱下衣服进入池
塘的。人脏不怕水脏,脏水也把人洗净了。他还是相当轻松满意地完成了洗浴。有一种身体
划时代的自我感觉。出浴池后从小贩手里买了一串豆沙瓜籽仁馅山里红糖葫芦,边走边吃,
又猛吸了几口已有春意的夜气,更有里外三新之感。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问他是否头一天晚上去洗了澡,他承认之后便有人问他是否改变了早
晨洗澡的观点。他说他说过早晨可以洗澡,但并没有说过只有早晨可以洗澡,也没有做茧自
缚地保证过他自己只在早晨洗、不在晚上或其他时间洗。而且他压根儿没有反对过在早晨以
外的时间洗澡。问者笑一笑眨眨眼说:“反正您是早浴了。你过去讲得多的是早浴,您强调
的重点是早浴,难道您自己讲了,自己又不承认了么?”
赵小强感到了这话里隐含着的侮辱的意味他脸色微红,强压着自己说道:“当然早晨也
可以洗澡,这又有什么呢?”说完,他却觉得自己越陷越深了。圈套?
然后他接到了余秋萍的电话:“我是小余,”口气亲切甘甜,“朱老很高兴。我们知道
你已经用实际行动纠正了自己的偏颇和失误,大家都是欢迎的。有空到朱老家来玩吧,他老
人家说,要用真正宁夏枸杞子泡的酒来招待你。”
他为之语塞。
2月15日晚上栗历厉含着泪气急败坏的来找赵小强:“都说您转了向了,我不信!我
和他们争得几乎动了拳头。我说您不是这样的人。您一定要告诉我,您是不是晚上到‘清快
浴池’去洗澡了?”
赵小强觉得回答这样的问题至少是精神病。他越来越发现形而上学靠宣传辩证法硬是克
服不了,还是要靠氯丙嗪类药物矫正。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栗历厉误会了他的神态,他挥泪说:“原来是真的!您怎么这样傻?您再到那个狗屁浴
池晚浴一千次您也不会被承认、被接纳的!为什么怕别人说自己是异端呢?和别人不一样,
这才是一个人的价值所在!为什么要磨掉自己的棱角?”
“你……最近……洗澡?”
赵小强问完了才发现自己发问的愚蠢。尽管栗历厉穿着一件新式花纹毛线衣和||乳|黄|色羽
绒衫,但他身上的种种气味已经说明,他已经许久没有入过浴了。
栗历厉痛心地去了。报信者仍然不断。拿来了省一级的一本指导性刊物,刊物上有一篇
文章是讲越有民族性才越有世界性的。文章说布鞋已经风靡北美,而某些中国人却非穿皮鞋
不可,其实皮鞋是从西方传来的,在西方已经落伍了,目前在西方最走红的是“小圆口”
“大方口”、“千层底”中式布鞋,我们绝不能跟着洋人的口味亦步亦趋。
文章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是“好莱坞”到中国来采购故事片,看了许多所谓“新浪潮
派”的电影,都不予理睬。因为在中国视为新的东西在人家那儿早就不新了,最后人家只看
中了《七品芝麻官》,用重金买走了。
赵小强越看越胡涂,究竟是批判唯洋是瞻呢?还是提倡?究竟是要别人仿效洋人,还是
反对人们跟着洋人的口味亦步亦趋呢?
而且他很怀疑这件事的可靠性。他毕竟在加拿大呆了三年,中间还去美国迈阿密等地旅
行了一个月。美国有人穿中式布鞋,因为在美国什么人都有,什么鞋都有,什么人穿什么鞋
的都有。正像美国还有人练太极拳,练瑜珈功,还有人推成秃子当和尚,还有人至今举着康
生和张春桥的照片卖“批林批孔”的小册子。声称中国布鞋风靡北美,实在不知道是信息或
大脑的哪一部分功能不够正常。
但是报信者说,这篇文章最后仍然暗暗落到了沐浴学之争上,是对赵小强的不点名批
评。一说是不点名批评,赵小强就有点毛了。到底是不是批的他呢?他无从打探,也无法声
明表白。越是关心他的好友越说批的就是他,但他又想不起自己有贬低布鞋或者豫剧的劣
迹。还不如点名批评好呢,批就是批,没批就是没批。
没几天,一家全国性的保健报刊发表了一篇论述生活方式应该有中国特色的文章。没有
人报信,是赵小强自己发现的。读后心怦怦然,难道又是指他的?紧锣密鼓,怎么啦?
大表哥远在他乡,写了信来:
“小强。你近年一帆风顺,十分得意,这样下去不好。受点挫折是理所当然的。有好
处。切切。”
赵小强觉得自己被放到了一台“旋转加速器”上,越转越快,身不由己。为什么有意义
的和没有意义的争论最后都变成|人事关系之争、变成勾心斗角之争、变成“狗咬狗一嘴毛”
呢?为什么这种争论逼着你搞形而上学与绝对化呢?为什么只要一换上这种争论就像粘上胶
一样地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呢?
他问妻子,妻子无法回答。忽然又传说一个什么人说了话了,早晨洗澡也未尝不可。栗
历厉喜笑颜开,带着两瓶青岛啤酒和一斤猪耳朵来找他。还有人电话祝贺。他的心却更沉重
了。甚至晚上睡觉,年轻的夫妻温存以后一张口仍然谈的是与朱慎独的天晓得是怎么回事的
争论。而一谈起这个话题,他就气短、心跳、声带嘶哑、发声困难起来。那征候活像是……
天啊!
也许明天就好了吧?就像酒醒过来一样,天是清的,水是清的,一切握手、争吵乃至打
架撕杀,也都能变得清清爽爽了吧?啊,明天!
1979年85年
冬雨
今年冬天的天气真见鬼,前天下了第一场雪,今天又下起雨来了,密麻麻的毛毛雨,似
乎想骗人相信现在是春天,可天气明明比下雪那天还冷。我在电车站等电车,没带雨具,淋
湿了头发、脖子和衣服;眼镜沾满了水,连对面的百货店都看不清。右腿的关节隐隐作痛起
来。
下午有几个学生在我的课堂上传纸条,使我生了一顿气。说也怪,作了20年小学教员
了,却总是不喜欢小孩子,孩子们也不怎么喜欢我。校长常批评我对学生的态度不好。细雨
不住地下,电车老不见来,想想这些事,心里怪郁闷。
当当当,车来了,许多人拥上去,我也扯紧了大衣往上走,在慌忙中,一只脚踩在别人
的鞋上,听见一个小伙子叫了一声。
我上了车,赶忙摘下了沾满了水的眼镜,那年轻人也上了车,说:“怎么往人脚上走
呀!”我道了对不起,掏出手帕擦眼镜,又听见那人说:“真是的,戴着眼镜眼也不管事,
新皮鞋……”
我戴上眼镜,果然看见他那新鞋上有泥印子。他是一个头发梳向一边的青年,宽宽的额
头下边是两道排起来的眉毛,眼睛又大又圆,鼻子大而尖,嘴里还在嘟哝着,我觉得这小伙
子很“刺儿”,对成年人太不礼貌,于是还他一句说:“踩着您的新鞋了,我很抱歉。不过
年轻人说话还是谦和一点好!”
“什么?”他窘住了,脸红了,两道眉毛连起来。我知道他火了,故意轻轻地、倚老卖
老地咳嗽了几下。
就在纠纷马上要爆发的时候,忽然电车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掌声。
怪事,电车上该不会有人表演杂技吧?我们俩回过头,只见那边一部分人离开了座位,
一部分人探着身子,注视着车窗,议论着、笑着。
我不由得走过去。原来大家是围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梳着小辫子,围着大花围脖,
跪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对着玻璃。再走向前一步看,才知道她是在玻璃上画画;乘客呼出
的气沾在密闭的窗玻璃上,形成一层均匀的薄雾,正好作画板。那小姑娘伸出自己圆圆的小
指头,在画一座房屋。她旁边座位上跪着一个更小的男孩子,出主意说:“画一棵树,对
了,小树,还有花,花……”小姑娘把头发上的卡子取下来画花,这样线条更细。我略略转
动一下目光,呵唷,左边的几个窗玻璃上已经都有了她的画稿了,一块玻璃上画着大脑袋的
小鸭子,下面有三条曲线表示水波,另一块玻璃上画着一艘轮船,船上还飘扬着旗帜,旗上
仿佛还有五颗星;哈哈,这一块玻璃上是一个胖娃娃,眼睛眯成一道线,嘴咧得从一只耳朵
梢到另一只耳朵梢……回头来看,她的风景画刚刚完成,作为房屋、花、树木的背景的,是
连绵的山峰,两峰之间露出了太阳,光芒万丈。
“这个更好!”一个穿黑大衣的胖胖的中年女人说。
“好孩子,手真利落!”一个老太太说。
“真棒,真叫棒!”售票员笑嘻嘻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又恢复了那种机械的声调:
“买票来,买票来,下站是缸瓦市!”
车停了,下车的人在下车以前纷纷留下了夸赞小画家的话。那女孩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
些议论,只是向身旁的男孩说:“弟弟,再画一个好不好?”男孩连连说:“好,好,再画
一架大飞机!”两个人就从座位上下来,向右边没有画过的窗玻璃走去。车上的人本来不
少,又聚在一端,就显得很挤,但大家自动给他们让了路和座位。隔着许多人,我只看见那
小画家的侧面,她的额上、鬓上的头发弯曲而细碎,她的头微扬着,脸上显出幸福和沉醉的
表情;她弟弟的样子却俨然是姐姐的崇拜者,听话地尾随在姐姐后面。
……车到“平安里”了,小画家已经在所有的玻璃上留下了自己的作品。她拉着弟弟准
备下车,别人问她在哪儿上学,叫什么名字,她只是嘻嘻地笑,没回答。我退到车门边,欣
赏着她天真活泼而又大方的样子。她就要下车了,忽然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然后深深地给我
鞠了一个大躬:“赵老师!”
她的弟弟也随着给我鞠了个躬。
“这难道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大吃一惊,想看看她胸前戴着校徽没有,她已经下去
了,在车外边一蹦一跳地走在细雨里,很快地消失了矮矮的身影。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了,一个老年人向我伸出大拇指:“这是您的学生啊?真不
简单。”售票员一边给乘客找着零钱,一边质朴而滑稽地说:“唉,我要能当教员,有这么
好的学生,一天少吃一顿饭都高兴!”所有的人都友善地、羡慕地、尊敬地看我,使我一时
手足无措,只好哼着哈着往电车的另一端走,一转身,正好看见那被我踩了新鞋的小伙子,
才想起这儿还有一场未了的纠纷。那小伙子看见我,想躲开,又躲不开了,露出了一种怪不
好意思的样子。
……阴天,时间虽然不算晚,车子里的光线却暗下来了,于是售票员打开了电灯。大家
立刻都愣住了,因为那“玻璃画”在灯光下获得了新的色彩,栩栩如生,好像我们坐的不是
环行路电车,而是,而是什么……那车的窗户,全是雕了花的水晶作的!
电车上的乘客亲切地互望着,会心地微笑着,好像大家都是熟人,是朋友;我对面有一
对年轻的恋人靠得更紧了……好像有什么奇妙的东西赋予了这平凡的旧车厢以魅力,使陌生
的乘客变得亲近,使恶劣的天气不再影响人的心绪了。
至于我呢,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细雨——雨点已经变成了小
小的霰粒。
1957年
风筝飘带
在红地白字的“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和挨得很挤的惊叹号旁边,矗立着两层楼
那么高的西餐汤匙与刀、叉、三角牌餐具和她的邻居星海牌钢琴、长城牌旅行箱、雪莲牌羊
毛衫、金鱼牌铅笔……一道,接受着那各自彬彬有礼地俯身吻向她们的忠顺的灯光,露出了
光泽的、物质的微笑。瘦骨伶仃的有气节的杨树和一大一小的讲友谊的柏树,用零乱而又淡
雅的影子抚慰着被西风夺去了青春的绿色的草坪。在寂寥的草坪和阔绰的广告牌之间,在初
冬的尖刻薄情的夜风之中,站立着她——范素素。她穿着杏黄|色的短呢外衣,直缝如注的灰
色毛涤裤子和一双小巧的半高跟黑皮鞋。脖子上围着一条雪白的纱巾,叫人想起燕子胸前的
羽毛,衫托着比夜还黑的眼睛和头发。
“让我们到那一群暴发户那里会面吧!”电话里,她对佳原那么说。她总是把这一片广
告牌叫作“暴发户”,对于这些突然破土而出的新偶像既亲且妒。“多看两眼就觉得自己也
有钢琴了。”佳原这样说过。“当然,老是念‘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自己也会
变成狼。”她说。
过了20多分钟了,佳原还没有来。他总是迟到。傻子,该不是又让人讹上了吧?冬天
清晨,他骑着车去图书馆,路过三王坟,看到一个被撞倒在路旁、哼哼唧唧的老太婆。撞人
的人已经逃之夭夭。他便把秃顶的老太太扶起,问清住址,把自己的自行车放在路边锁上,
搀着老太太回家。结果,老太太的家属和四邻把他包围了,把他当作肇事者。而老眼昏花的
老太太,在周围人们的鼓励和追问下,竟然也一口咬定就是他撞的。是老年人的错乱吗?是
一种视生人为仇的丑恶心理吗?当他说明这一切,说明自己只是一个助人的人的时候,有一
位嗓音尖厉的妇人大喊:“这么说,你不成了雷锋了么?”全场哄然,笑出了眼泪。那是1
975年,全民已经学过一段荀子,大家信仰性恶论。
他总是不按时赴约,总是那么忙。连眼镜框上的积垢和眼镜片上的灰尘都没有时间擦
拭。在认识他以前,素素可从来不忙。她的外衣一枚扣子松了,滴拉耷拉,她不缝。主要是
除了她的奶奶,这个城市对于她是冷淡的,不欢迎的。城市轰她走,她才16岁。然而说轰
是不公正的。礼炮在头顶上轰鸣,铜号在原野上召唤。还有红旗、红书、标、红心、红
海洋。要建立一个红彤彤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九亿人心齐得像一个人。从80岁到8岁,
大家围一个圈,一同背诵语录,一同“向左刺!”“向右刺!”“杀!杀!杀!”她渴望有
这样一个世界胜过从前渴望有一个双铃大风筝。红彤彤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没有看到,她倒
是看到了一个绿的世界:牧草,庄稼。她欢呼这个绿的世界。然后是黄的世界:枯叶、泥
土、光秃秃的冬季。她想家。还有黑的世界,那是在和她一道插队的知识青年,陆续通过
“门子”走掉之后。她得了维生素甲缺乏症,视力一度受损。
她把关于红彤彤的世界的梦丢在绿色的、黄|色的和黑色的迭替里。从此她食欲不振,胃
功能紊乱,面容消瘦。除了红的梦,她还丢失了、抛弃了、被大喊大叫地抢去了或者悄没声
息地窃走了许多别的颜色的梦。白色的梦,是水兵服和浪花;是医学博士和装配工;是白雪
公主。为什么每一颗雪花都是六角形而又变化无穷呢?大自然不也具有艺术家的性格吗?蓝
色的梦,关于天空,关于海底,关于星光,关于钢,关于击剑冠军和定点跳伞,关于化学实
验室、烧瓶和酒精灯。还有橙色的梦,对了,爱情。他在哪儿呢!高大,英俊,智慧、善
良,他总是憨笑着……我在这儿呢?她向着天坛的回音壁呼喊。
爸爸和妈妈用尽了一切办法,使出了一切解数,调动了一切力量,她回到了这个曾经慷
慨地赐予了她那么多梦的城市。终于,爸爸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了。为了回城而过五关、
斩六将的故事也是一个陌生的、荒唐的梦。她不留恋这些梦了,她也不再留恋牧马铁姑娘的
称号和生活,她很少说起这种称号和生活的各个侧面的迥然不同的颜色。一个多面多棱旋转
柱。
她回来了,失去了许多色彩,增加了一些力气,新添了许多气味。油烟、蒜泥、炸成金
黄的葱花。酒呃、蒸气、羊头肉切得比纸还薄。她去一个清真食堂做服务员,虽然她并非回
民。所有这一切——献花、祝贺、一百分、检阅、热泪、抡起皮带嗡嗡响、“最高指示”倒
背如流、特大喜讯、火车、汽车、雪青马和栗色马、队长的脸色……都是为了涌向三两一盘
的炒疙瘩么?有一次她翻到一张她小学一年级的照片。那是1959年的国庆节,她七岁,
两个小辫,两只大蝴蝶带着她起飞。辅导员引着她,她飞上了天安门城楼,把一束鲜花献给
了毛主席。毛主席和她握了手。她那么小,还没和任何人握过手呢。毛主席的手又大、又
厚、又暖、又有劲。毛主席好像还对她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事后回想,好像有“娃
娃”。两个字。她怎么这么幸运呢?她是毛主席的“娃娃”,她永远是幸运的人。
但是后来,她认不出这张照片了。这是真的吗?她认不出自己,甚至七五年她回城的时
候,她也认不出毛主席。从前,毛主席的腰板挺得多么直,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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