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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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完整、无条理的句子在可能范围

    内顺了顺,一方面是他引用得过于驴唇不对马嘴的语录,有几处我“贪污”了,没有翻过

    去。在少数民族地区工作,这个翻译的作用可真大呀!还有一条,就是我的普通话说得标

    准,完全有可能增加了政工组长对马尔克的好感。怪道当地的干部社员喜欢找我当“通事”

    呢,怪道他们与汉族同志打交道办事的吉凶成败很大程度上归功、或者归咎于翻译呢。咦,

    翻话翻话,能不慎哉!看来马尔克成为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我是负有一定的责任的,为他

    整材料的难题,也是我“咎”由自取的了。

    这个难题并没有使我为难下去,因为两天以后阿丽娅病重,马尔克赶着一辆毛驴车把妻

    子送到伊宁市反修医院住院去了。一去就是一个月,未见回来,当然,他也参加不成县里的

    讲用了。

    房东大娘的继女桑妮亚带着小甜馕、方块糖和一包葡萄干进城去医院看望了阿丽娅一

    次,傍晚,她带着五个井然有序的小不点儿到我们“家”来,告诉我们,据阿丽娅自己说,

    她得的病是肝癌,她已经知道了,马尔克和医院的人还瞒着她,她也不打算说破。马尔克正

    在张罗卖房,凑盘缠送她去乌鲁木齐转院治疗。然而“医药只能治病却不能治命”,命中注

    定,她已经不久人世了。她不希望马尔克为她的病而搞个家败人亡、人财两空,她希望赶快

    出院回毛拉圩孜公社来,安安静静地死在家乡。其次,她认为一只手的粮站出纳爱莉曼偷偷

    爱着马尔克已经很久了,正是为了马尔克,爱莉曼才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求婚者。到今年柠檬

    苹果黄熟的季节,爱莉曼就满23岁了,在维吾尔农村,满23岁的丫头不嫁,就会被视为

    妖孽,灾星。阿丽娅最大的心愿便是看到马尔克与爱莉曼成婚。如果马尔克不忍心在她还在

    世的时候先办理与她的离婚手续与爱莉曼结婚,那么,他们俩要向她作出保证,在她闭眼以

    后的三个月之内结婚,那么,她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然而马尔克犯起傻气,在这两条上都不听阿丽娅的。据说他已经找到了买主,那么好的

    一个院子加三间房子只卖320块钱(由于“文化革命”当中房屋政策不落实,伊犁城乡的

    房价曾畸形惨跌)而对爱莉曼呢,自从阿丽娅表示了自己的心愿后他干脆不理爱莉曼了。本

    来爱莉曼在阿丽娅住院以后每星期骑自行车去城里两三次(这个一只手的姑娘可真是能

    干!)给阿丽娅送饭的,结果由于马尔克态度生硬粗暴,一见爱莉曼转身就走,搞得爱莉曼

    哭哭啼啼的。现在,爱莉曼的事传遍了全公社,爱莉曼的爸爸知道了,认为奇耻大辱,不准

    爱莉曼再与马尔克夫妇来往,而且逼着女儿立即嫁人……

    最后桑妮娅告诉我,是阿丽娅以垂死的人的身份,要求桑妮亚代她向我求援,希望我去

    劝说马尔克接受她的两点心愿。

    我听后大吃一惊,心乱如麻。这一天临睡前穆敏老爹做乃玛孜(祈祷)的时间特别长,

    爱说笑的阿依穆罕大娘也变得沉默寡言。第二天我连忙进城去看望阿丽娅。找到她的病室,

    同房的少数民族女病号都对我投以好奇的目光,我顾不上与她们寒暄,直奔阿丽娅的病榻而

    去。天啊,阿丽娅已经变成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头发都变成了灰白色了,嘴角与脖

    子,更是干瘪得可怕,住院一个月,她老了30年,我也无法不确信她已经走到她生命的尽

    头了。我的感觉与其说是在看望病人,不如说是来与遗体告别,我只有默哀的份儿了。而马

    尔克虽然愁眉双锁,气色也不好,但整个说来,从外表上看像是她的儿子。只有阿丽娅的眼

    睛,那长长的、长着神秘的淡灰色眼珠的眼睛,仍然是美丽的、深情的,即使在往后看到的

    各式各样的电影特写镜头上,我也没见过这样深情的眼睛。看来,她的最后的生命之火,只

    够照亮那一双淡灰色的眼珠了。

    我和病人只交换了极简短的几个字,“请放心,我会办的。”我说。——“谢——”她

    说。“别多想,休息吧,会好的。”我又说。“我什么也不想了。”她说,并且闭上了眼

    睛。马尔克对我说:“昨天她与桑妮亚说话太多了,今天病情又恶化了。”

    我告辞,先找内科主任问了一下阿丽娅的病情,内科主任认为确是肝癌,但这个医院没

    有专门的肿瘤科,因此按惯例她建议病人去乌鲁木齐转院治疗。当然,同时她也对病人的康

    复不抱希望。然后,我把马尔克叫到了楼下,马尔克先告诉我他的房子已经脱手,明天就可

    以拿到钱,他还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包括他的俄罗斯母亲留给他的一个金项链,还有我看见

    过的几件铜器,他准备变卖。他已托了买过他的摇床的民航站营业处的营业员买飞机票,争

    取乘下次班机去乌鲁木齐……

    “当然,看到阿丽娅病成这个样子,我也很难过,不过你还要为以后的生活着想……”

    我开口,想执行我的游说的任务。

    “瞎说!如果阿丽娅没有了,还有什么‘以后的生活’!”这个健壮的大汉当着来来往

    往看门诊的病人及家属,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听说,阿丽娅的心愿是,以后,爱莉……”

    马尔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左手手腕,他的蓝眼珠像两个死死的玻璃球,“去!离我远一

    点!如果你不是老王,我会扭断你的胳臂,割下你的舌头!”然后他松开了手,自己打起自

    己来,把我吓坏了。

    后来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那就去治一治吧,愿胡大保佑她。”我这个虽然受委屈、

    但毕竟是从少年时代便信仰马克思主义并成为共产党人的无神论者,向一个并非真正的穆斯

    林的穆斯林说了一次“胡大”,而且,我当真盼望奇迹的出现,也许阿丽娅能治好的吧?

    我知道农村换粮票手续繁杂,便把我身上带的粮票全部给了他,他没有道谢,默默地回

    身走了。

    1981年重访毛拉圩孜公社的时候,我坐在伊宁市委派给我临时用的一辆吉普车里,

    沿着白杨成林的伊乌公路向毛拉圩孜公社驶去。路过原兵团农四师工程处加油站的时候,我

    看见一个蓄着长须、戴着小白帽、穿着无扣的长袷袢的高大的维吾尔人骑着驴迎面而来,毛

    驴是那样矮小而他自己的两腿是那样长,骑在驴背上的他腿是耷拉在地面上的。他的形象使

    我觉得十分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来。伊犁这个地方比较开化,又长期受苏联的影响,即使

    在60年代,也少有像喀什噶尔那样戴小帽和穿袷袢的人,骑毛驴的也只限于老人,而且主

    要是喀什噶尔的移民,到80年代,自行车、的确良大普及,穿牛仔裤戴太阳镜的青年也到

    处可见,骑毛驴的人绝无仅有,因此,我在吉普车与毛驴瞬间交错时取得的印象使我心头一

    动。

    在公社住下来以后我了解到,阿丽娅在乌鲁木齐鲤鱼山下的医学院医院住了七个月的院

    ——她的生命力还是相当顽强的,1971年初死去了,就埋在乌鲁木齐东郊。直到197

    4年夏天马尔克才回到他已无家可归的毛拉圩孜公社,其时我已经彻底离开伊犁了。马尔克

    回来的时候蓄起了长须,有时戴着纯白的小帽,有时缠着色来(缠头巾),还带回了一匹毛

    驴,俨然南疆阿訇的风度。他从队部借了一间房子住,照旧做他的木匠活,与世无争,话很

    少,也没有任何傻气。现在没有任何人叫他“马尔克傻郎”了,相反,尊称他为马尔克阿凡

    提(阿凡提本意是“先生”)。

    人们告诉我,他刚刚应邀动身到县里去,为县俱乐部做一批木器活。我惊叫起来,原来

    我在吉普车上看到的那位骑毛驴的大汉就是他呀!“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问。“至少两个

    月。”人们答。呜呼,缘悭一面,乃至于斯!

    最令人沉重的还是爱莉曼的命运。她离开了父母,顶住了一切舆论压力,等待马尔克一

    直等到了1974年。马尔克流浪归来之后,她去找马尔克,要求嫁给他,再次遭到冷冰冰

    的拒绝。爱莉曼一怒之下嫁给了——阿卜杜拉赫曼裁缝。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人们告诉我这确是事实,1973年,老裁缝与自己的不

    知是第几个妻子、喜欢光脚丫走路的玛渥丽妲再次离婚了,而且是他相中了爱莉曼,早就派

    人去说媒了。

    “阿卜杜拉赫曼还没有死?”我不合礼仪地问,我想起老裁缝那副肺痨三期的样子来

    了。“老头结实着呢,一个又一个地专娶年轻丫头!”乡亲们告诉我。

    是的,在公社逗留期间,我见到这位老裁缝两次,他还是那副躬腰曲背的样子,没有也

    不可能变得更年轻;但确实,也并没有怎么显老,和十几年前,几乎没有多大区别。我惊

    叹,他可真有股子蔫乎劲儿。

    我很想去看望一下爱莉曼,却又觉得诸多不便,便终于没有去看她。

    1979年83年

    冬天的话题

    在v市,住着一位国内外驰名的“年轻的”小老头。老头名朱慎独,现年63岁,身高

    不足1.62米,鹤发童颜,精神矍烁。

    他担任着科学院分院院长,科协主席,由于年轻时候写过几篇小说,所以还兼任着文联

    主席,作协分会主席。他担任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民主党派的v市支部负责人,他本人

    又在1981年入了共产党,

    1982年按期转正。

    他的专业是生理卫生学。但他的名望并非来自他在人体解剖或者对人体器官功能追踪方

    面的新贡献,当然,更不是由于他青年时代写“风花雪月”(用他自己的话)的几篇文字。

    他的盛名主要是由于他是国内外罕见的一位“沐浴学”权威。

    沐浴就是洗澡,似是无甚奇处。但能给予科学的说明、概括、阐发的人并不多。n省这

    个地方素无沐浴的习惯,接照古老的传统一个人一生只沐浴2—3次。一般人沐浴两次,即

    出生时一次,入殓前一次。大富豪、大官僚、大儒师沐浴三次,即增加结婚时的一次。朱慎

    独的祖父早在19世纪末叶即受了西洋新思潮的影响,向祖宗的老传统发起了勇猛无情决绝

    的攻击,修建浴池,提倡沐浴,并公然明目张胆地提出每人每月可洗澡一次,在当时就算是

    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壮举了。后来他老人家因“妖言惑众”“有伤风化”的罪名瘐死狱

    中。死后五年“大清皇上”为他平了反,还追谥了一个“清正君子”的封号。

    此后n省沐浴之风渐盛,有人考证了《大学》上的论述,指出沐浴如果再加上斋戒,有

    助于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沐浴就有了出处和正解,士人们视沐浴为优良传

    统了。但到了朱慎独的父亲朱一心这一辈,由于他修建浴池向妇女开放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正人君子们指出,朱一心实际上是诱良为娼,变相开“窑子”。争论的性质完全超出了沐浴

    学的范畴。一时间n省的缙绅们视朱一心为洪水猛兽魔怪,“一心不死、大乱不止”的呼声

    响彻宗室内外。据说还有一位良家妇女,因听到别人劝她到朱一心家开办的浴池洗澡,愤慨

    于这种话的肮脏邪恶,竟用剪刀剪掉了听到这种“魔鬼的诱惑”语言的左耳耳轮。关于这位

    “烈女”的行藏,记录于v县县志之中。(v县改成市还是近30年的事。)

    朱慎独自幼继承了先人这种叛逆、反潮流、开拓、创新、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于研究生

    理卫生与闲写“风花雪月”的同时,立志于沐浴学这一新学科的创建。他费时15年,写下

    了七卷《沐浴学发凡》、内容包括“人体与沐浴”、“沐浴与循环系统”、“沐浴与消化系

    统”、“沐浴与呼吸系统”、“沐浴与皮肤”、“沐浴与毛发”、“沐浴与骨骼”、“沐浴

    与心理卫生”、“沐浴与青春期卫生”、“沐浴与更年期卫生”、“沐浴与家庭”、“沐浴

    与国家”、“工矿沐浴”、“战时沐浴”、“沐浴与水”、“沐浴与肥皂”、“浴盆学”、

    “浴衣学”、“搓背学”、“按摩学”、“沐浴方法论”、“水温学”、“浴巾学”、“沐

    浴的副作用”、“沐浴与政治”、“沐浴的历史观”、“沐浴与反沐浴”、“沐浴与非沐

    浴”、“沐浴的量度”、“沐浴成果的检验”、“沐浴学拾遗”、“沐浴学拾遗续(一)—

    —续(七)”等章,堪称洋洋大观,走在了世界前列。

    这本《沐浴学发凡》被译成十余种外文,而且由于这七卷浩瀚巨著,有两个君主立宪国

    家授予朱慎独以皇家荣誉学位。看来前五千年,后五百年,神州内外,朱慎独是稳坐沐浴学

    头把交椅了。

    每天晚上,朱慎独家都是宾客如云,其中特别有一批青年崇拜者,经常出入于朱家的会

    客大厅。年轻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说来说去,离不开“朱老”的七卷集。有的以善于

    背诵、诵起来一字不差而引人注目。有的以善于神聊、聊起来天南海北、云山雾沼,乍一听

    还以为跑了题,但最后都能归结为七卷中的某一卷某一页某一行某几个字(包括标点),因

    而亦赢得朱老的青睐。有的结结巴巴,嗫嗫嚅嚅,但表达了一种对朱老的虔诚愚忠。有的口

    若悬河,难免油腔滑调,但绝未越雷池一步……众星捧月、百鸟朝凤,自有一番风光热闹。

    其中特别有一位身材苗条的淑女,年龄似大似小,说话奶声奶气,眼镜时戴时摘,噘着

    小嘴倒也招人疼。很自然的,她在众位年轻的客人当中处于率领群芳的地位。她的名字叫余

    秋萍。

    v市的日子越过越好,朱慎独的日子也越过越好,越过越有规律。他的七卷集很快要出

    新的精装本了,他用四个月的时间细细从头至尾校改了一遍,一共改动了七个字六个标点符

    号,同时对版式和字型字号提出了一些新的设想,还请余秋萍代为起草了一篇752字的重

    版后记。他的兴致很不错。余秋萍表示,《后记》完成以后她要开始《朱慎独评传》的写

    作,并要求朱慎独整理他从少年时代至今的系列生活照片,搜集他的手稿墨迹。朱老欣然而

    笑,口里却说着“算了算了,有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这个突然的“赵小强事件”,朱慎独的好日子本来会像坚固耐用的欧罗巴造挂

    钟一样滴滴哒哒地正常地、守恒地运转下去的。

    1983年11月22日晚8时,余秋萍匆匆走入朱慎独博士的会客室。她神色激动,

    脱大衣时竟拽掉了一枚美丽发光呈放射状的蓝扣子。她向朱博士的问安也不像平时那样甜柔

    荡漾,而是显得急躁慌乱。朱慎独皱了皱眉又抬了抬眼皮,只见余秋萍不等坐上沙发便开了

    口:“小赵公然跳出来反对您!”

    “什么小赵,什么反对?”朱慎独不知这话从何谈起。

    “就是那个赵小强!”

    “什么赵小强?”朱慎独更不悦了,他从齿缝里挤出赵小强三个单音,好像谈论一种从

    大便里检验出来的名称古怪的微生物。

    “就是那个秃小子,”余秋萍愈急愈说不利索了,“他妈离过婚,他上小学的时候偷过

    公园果树上的鸭梨……他不是到加拿大留学去了吗,他留了三年学学什么养金鱼,他发表了

    一篇文章说洗澡的时间应该是在早晨!”

    朱慎独只觉得耳边嗡了一声:“什么?早晨?”他结巴起来,“如果早早早早早晨可以

    洗澡澡澡,那么说话就可以用脚脚脚后跟,下蛋也可以找公公公公公鸡了!”

    余秋萍打开了自己的式样新颖的人造革小手提包,找出了一张当地出的晚报,在晚报的

    第三版上,登载着署名赵小强的连载文章《加国琐记》。然后朱博士找老花镜忙活了一阵

    子,他最后戴上了镜子,找到了余秋萍已经用红铅笔划出了道道的要害语句:

    “……我国多数人的习惯是晚上入睡前洗澡,但这里人们更喜欢清晨起床后洗澡……”

    (着重点是余秋萍加的。)

    看来看去只有这么一句话,虽然加上了红杠杠和着重点,在近旁便是《生活小常识——

    怎样消除口臭》的晚报第三版上,这一段文字只不过值得朱博士“哼”了一声。

    “说实在的,”余秋萍说话时凸起了可爱的小嘴,下唇像一把小铲子似的一伸一缩,

    “早晨洗澡与晚上洗澡,这并不是一件小事。他赵小强有什么?不就是去过一次加拿大吗?

    加拿大的月亮就比中国的圆吗?让我去加拿大我还不去呢!为什么去过一次加拿大就以为自

    己了不起呢?为什么认为加拿大人的沐浴方法就一定是正确的呢?难道在我们v市住的是加

    拿大人吗?难道占我们v市人口的百90%以上的工人、干部、郊区菜农果农去过加拿大

    吗?难道加拿大人不孝敬父母我们也不孝敬父母吗?而且加拿大是……”

    朱慎独只听得满耳都是“加拿大”,令人头胀欲炸,便摆了摆手:“很幼稚的小孩子

    嘛,不必理他……”

    这时门铃响了,又有朱慎独的三个得意门生连夜前来拜访,也是为对不知天高地厚的赵

    小强的“奇谈怪论”表示同仇敌忾而来。他们特别强调了赵小强对朱老的大不敬的态度。

    还说,这样搞下去沐浴学就会从根本上被推翻。“不要说了,”朱老有点动怒了,“一

    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出洋转了转,拾人牙慧,信口雌黄,何足挂齿!”说完,他打了一个大

    哈欠,急剧的送气引起了声带的颤抖,发出了洪亮的“喔——哈”声,如雄鸡之夜啼。这照

    例是送客的表示。但今夜这一声,却似乎平添了些“风雨如晦”、“风雨如磐”的气氛。

    这一晚上朱慎独的姿态其实是满高的。但两天之后已是满城风雨:“朱慎独生气了”,

    “朱慎独说赵小强不知天高地厚”,“朱老骂赵小强混蛋、该死”,“朱教授说赵小强品质

    不好”,“朱博士说赵小强是放洋屁”,“朱慎独说……”

    各种消息不胫而走,全部传到了赵小强耳朵里。

    赵小强也有一帮“哥儿们”,围着赵小强转。其中最活跃的是一位跛足的瘦高挑青年,

    年轻轻的留起了胡子,两只大眼睛像女人,名叫栗历厉。他愤怒地击掌说:“他们没有文

    化,他们没有知识,他们愚顽不灵,他们的沐浴学全是废话,他们的任务只剩下了一条——

    目标正前方:火葬场!”

    赵小强是攻读动物学的,他确实常常拿金鱼作遗传变异的实验,所以被余秋萍讥为:

    “出国学养金鱼”。他完全没有料到他在晚报报屁股上的一篇文章竟引起了这样大的风波,

    他后悔自己不该写这种扯淡之作。他严厉地制止了栗历厉对朱慎独的抨击。他说:“朱老师

    还是有成就的。他世代相传提倡洗澡,在v市起了了不起的进步作用。他的历史功绩是不容

    怀疑的。朱老的日语也说得不错。朱老一直是关心我,培养我的。我能去加拿大学习,和朱

    老师的推荐分不开。朱老是我的恩师,扪心自问,我从未敢忘记。这里顶多存在一些小误

    会,解释开了就行了。”

    栗历厉气得嘴唇哆嗦,他指着赵小强说:“书呆子!书生气!读书越多越不通!这就是

    林彪的名言了——脑袋掉了不知道怎么掉的。”

    赵小强付之一笑。对栗历厉一类客人,他从来是欢迎的,一起说说笑笑,有时也不无收

    获。但他毕竟与他们不同,他不可能也不准备把他们聚拢在一起,充当他们的“精神领

    袖”。他不需要也从未想过让栗历厉他们作他的参谋或者羽翼。他不需要也从来没想过需要

    参谋、羽翼、思想库、抬轿人。他们说话,他们提供信息,他不过听听就是了。他有他的

    事,他的观点,他的思路。

    第二天他就给朱慎独打电话,上午打了好多次打不通。中午打通了,朱慎独正在吃饭,

    听说是赵小强来电话,不接。过了22分钟再打电话,说是朱老已经休息。下午打电话,老

    是占着线。五点钟,干脆闯了去。朱慎独悻悻地接待了他,谈谈天气,话不投机,有些尴

    尬。不由说起加拿大。朱慎独说:“去了一次加拿大,就目空一切了,不好。”赵小强惟惟

    称是,又觉得不是滋味。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给晚报写文章,只是偶然提到了洗澡的事,

    我并不是针对任何人……”

    话没说完,朱慎独喊了起来,从沙发上一跳老高,真是老当益壮。他说:“不要对我讲

    这些了,好不好?我没有请你来给我上课讲沐浴学!我不是没有文化吗?没有常识吗?我不

    是愚顽不灵吗?我不是只剩了一条任务——目标正前方——火葬场吗?”

    赵小强目瞪口呆。怎么不到24小时以前栗历厉在他家说的话,这么快就几乎一字不漏

    地传到了朱慎独的耳朵里?莫非朱老在他家安装了窃听装置?要是真安装了窃听装置反而好

    了,那么朱慎独就会弄明白,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并不是他赵小强嘴里说出来的,也不是他同

    意的,相反他严肃地制止了这种胡说。当然,他仍然不能辞其咎,因为这话是在他家说的,

    是他为栗历厉提供了说这话的空间与时间,是他接待了说这种不负责任的、简直就是谩骂的

    话的人。很简单的一个逻辑,栗历厉没有到朱慎独家说这个话,没有在大十字路口发表演说

    讲这个话,而恰恰是在他家里大放厥词,能说是与他没有关系吗?他能向朱慎独发表声明,

    把自己“择”(读翟)出来,把栗历厉抛出去,然后与朱慎独一起骂一通栗历厉吗?

    所以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开初,朱慎独听人对他讲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不大相信

    的,一气,他就把这些话都提了起来。气是真的,话是不是真的他仍然不敢肯定。然而,赵

    小强的心中有鬼的态度使他断定这种话确实是赵小强说的了。否则,赵小强为什么不断然否

    认、断然辟谣呢?好一个赵小强,竟这样恶毒地辱骂他!想到这里,他几乎气昏过去。

    赵小强闷闷地步行回家,一路上耳边响着朱慎独发怒的声音,眼前跳动着朱慎独怒不可

    遏的身影,特别是朱慎独发怒时鼻子一耸耸,上下唇紧紧并起、由于并得用力,上唇几乎瘪

    进去变得像刀削一样直平的神情,使赵小强觉得特别刺激、恐怖。他真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去

    看朱老,简直是自取其辱。这样心不在焉地走着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几乎被一辆“皇冠”

    小汽车撞上。三个来自不同方向、驶向不同方向的汽车在他面前“戛然”而止。交通民警与

    汽车司机一同对他申斥。然后,他被叫到一边接受交通民警的个别教育。他没有听到民警说

    的任何一个词,只是随着那莫名其妙的单调的声音的节奏不住地点头称是。“你态度还不

    错,这次就不罚款了,以后自己注意点!”民警的最后嘱咐也就是大赦令,他终于听懂了,

    他笑了笑。

    他在路口停留了两分钟,他看着灯光下的一副巨大的电影广告画——《咱们的牛百

    岁》,上面画着一个胖乎乎的农民拿着筷子端着碗,斜坐在炕上,大概是在哄自己的正在生

    气的媳妇吃饭。他觉得生活真好笑,而且疲劳。他的心情反而变得开朗些了。

    回到家里,一边吃着饭一边与爱人一起看电视新闻,有好几个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场

    面。宾主都态度雍容、胸怀坦荡,连地毯、沙发、茶具、吊灯与挂在墙上的画都有一种舒展

    稳定,落落大方的气派,赵小强觉得很受启发。后来电视节目是“世界各地”,介绍的是一

    个非洲国家。一会儿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一会儿是一望无垠的沙漠,一会儿是原

    始性的舞蹈。再往后是一台晚会,激光乱射,颜色乱变,“歌星”们拿拿捏捏,令人觉得滑

    稽。

    第二天上午,赵小强的同事们与他谈起有关“沐浴学”的争论,赵小强从容地一笑,那

    笑容几乎赶上了接见外宾的水平,他说:“其实这些问题讨论讨论也很好嘛,在洗澡的问题

    上也可以百花齐放嘛。各抒己见,活跃思想,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说:“我当然对朱慎

    独老师是十分尊重的,对于他在沐浴学上的造诣,我也是充分肯定的。但这并不等于他说的

    句句都是终极真理呀!也不等于我就不能客观地报道一点加拿大的情况,或者说一点不同

    的,补充性或者商榷性的看法呀!”

    赵小强发现、尽管他说这些话时,非常真诚、自然、悠雅,听他这些话的人却大多显

    出·迷·惑·不·解·乃·至·不·安的神色。

    朱慎独那天晚上与小赵大吵了一通,之后,他对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悔。但他的性格是越

    发现自己做错了事便越要迁怒于人。他坚信如果没有别人的敌意、破坏、挑衅和诱惑他是不

    会犯任何错误的。当然,他毕竟不能与赵小强这样一个黄口小儿一般见识,他不能有失身

    份。所以,此后几天,他也在一些场合说了一些高姿态高风格的话:“好嘛,欢迎争鸣

    嘛!”“怎么样沐浴更合理,可以讨论嘛!”“我的书并不是结论,真理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嘛!”“年轻人蔑视权威,敢于提出新问题、新见解,还是好的嘛!”“我们祖祖辈辈都是

    蔑视权威、都是反传统反潮流的老手呀!”“我就是靠反传统起家的嘛!”此外,还加上一

    些“真理是愈辩愈明的呀!”“真金不怕火炼呀!”“真理是在战胜谬误中发展的呀!”之

    类的作为真理的发言人而讲的恢宏豪壮的话。

    双方说的这些话都传到了对方的耳朵里。这时日,连政治局的会也常常传出消息,更何

    况其他!彼此听后,自然休战,都安宁了些。

    但沐浴学的争论已经成了v市乃至n省相当一部分地区的知识界内外的初冬的话题。与

    张笑天的小说《离离原上草》被批评、羽绒衣展销会在v市举行、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因为

    母亲没有给她买回冰棍、下老鼠药毒死了母亲、又被父亲掐死、而父亲在掐死六岁的小女儿

    后又上了吊这些事一道,一老一少的沐浴之争引起了这里的各界人士的普遍关注。大家最感

    兴趣的问题是:朱慎独与赵小强的“·关·系·问·题”是怎样发生的?他们两个人发生矛

    盾的背景是什么?他们渴望发现其中的深层奥妙。

    不同的人分别找到他们两位,提出了上述问题。赵小强不情愿地叙述了他给晚报写的报

    屁股文章,朱慎独也勉强地说起了早晨洗澡与晚上洗澡的问题。他们的回答都使听者问者失

    望,都认为这样的歧见实在没有多大意义。也没有多大意思,不足以构成戏剧性的紧张关

    系。朱慎独和赵小强都否认和对方有什么“关系问题”但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似乎更加证明

    了他们俩的“关系问题”是如何的严重与深刻。“不一般”、“有隐情”、“既有历史渊源

    又有现实利害冲突”,这是多数人的看法。

    在n省v市,似乎有一些人有分析别人的“关系问题”的业余爱好。而且他们似乎有一

    种业余的“联邦调查局”或者“国家安全委员会”式的机构与效能。不久,就挖掘出了不少

    的背景材料,提供了不少内部参考信息。余秋萍和她的朋友考证说,赵小强对他现在的工作

    单位职务,待遇与住房条件不满。赵小强留洋镀金之后,本来希图担任n省科学院生物研究

    所的所长,希望能提两级浮动一级共三级工资,希望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还希望评上研

    究员的职称,还希望他的刚上初中的独生女能考入重点中学。但这几条他都没有实现。于是

    他怀疑是由于朱慎独这位老权威的阻拦,他产生了怨心和疑心,他伺机打击朱老的威信以泄

    私愤。还有人提供补充材料说在一次科学家的茶话会上,赵小强早早伸出手要与朱慎独握

    手,但当时朱慎独正忙于与政协主席交谈,忽略了小赵尴尬地伸出的手,无意中的冷淡大大

    伤害了赵小强的自尊心……

    栗历厉和他的朋友们则着重分析一个事实,在v市,凡有志于学术界文艺界钻营的人都

    成天价往朱慎独家跑,一登龙门,身价十倍。谁拜了朱家码头,谁就算领了特许营业执照,

    谁就能在各个路口得到绿灯。然而赵小强生性耿直,书生气重,在他自加拿大返国返v市

    后,竟然时过一个月没有登朱老的门,遂使朱老饮恨在心,怎么看怎么觉得赵小强不顺眼。

    有人放低声音补充了一个“绝密”材料:说是v市住着一位农学家,时堪虑教授,素来是朱

    慎独的对立面。赵小强留学归来的第二天便登门拜谒时教授,并给时教授带去了速溶咖啡两

    听、“咖啡知己”一听、电动剃须刀一个、六用电子广播钟一个和西洋补药两大包。而对朱

    慎独是一个半月以后才去了一次,只带了“”牌香烟一条和骆驼牌打火机一个。一碗水

    没有端平,种下了不和的种子。

    这样便从历史的考察进入了心理——性格考察的更深层次。有人说朱慎独越老越爱嫉妒

    人,不容许任何人在任何一点上超过他。“朱慎独爱吃醋”,他们边说边笑。有人说赵小强

    少年气盛、一帆风顺、目中无人,不容许任何人挡道。从这里又进入政治学与新闻学的考

    察,什么“少壮派与元老派”啦,“新党与旧党”啦、“洋风与土风”啦,大家说得头头是

    道、津津有味。有一位业余口头专栏评论家甚至把这件事扯到了“实践”与“凡是”上。

    总之,业余关系观察分析研究家们差不多一致认为,“朱赵矛盾”是绝非偶然的、合乎

    规律的、无法避免的、文章后面有文章、戏后有戏的。总之,这是无例外地存在于上上下下

    许多地方的深刻的社会矛盾与时代矛盾在v市的具体表现。

    颇有一些人——其中不乏年轻人闻矛盾则喜、闻矛盾则神往、闻矛盾则垂涎三寸、跃跃

    欲试。他们可以几个人聚在一起,喝着老白干、就着炸虾片与松花蛋,从早到晚、从晚到午

    夜无尽无休地探讨朱赵之争的始末、意义、秘闻、最新动向、前途预测。可以在一次交谈中

    重复33次援引同一个材料。例如关于赵小强给时教授带礼物的问题,每次说法都有小的创

    造带来的小的差异。但谁听着都不厌烦,听第33次的时候仍然像听第一次时一样地新鲜;

    说第33次时仍然像首次披露一个秘闻时一样地眉飞色舞、挤鼻弄眼、击掌顿足、煞有介

    事!人事矛盾的魅力真是无穷!春秋战国合纵连横的传统正是源远流长、经久弥新!举世无

    匹!关系学癖足可以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关系狂。据说西方有“性爆炸”、“信息爆炸”,

    我国则有“关系爆炸”、“名单爆炸”足以与之抗衡!中国的小说家与其写爱情、写生死、

    写探险、写侦破、写哲理、写性格、写意识流、写风俗画、写人情美、写伤痕、写典型,还

    不如去写人事关系、写人与人而且多数情况下是好人

    与·好·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这才能触动读者心灵深处的一根富有民族感、

    历史感、乡土感、集体潜意识感、传统感与现代感的神经!这才能雅俗共赏、古今通用、老

    幼咸宜、居家旅行均须必备!

    分析完了人们就行动起来。分别找到朱慎独或者赵小强,等而下之的也要找到余秋萍或

    者栗历厉去“站队”。“站队”是“文革”创造的摩登词眼之一,意思是站在某某人(当时

    口头上说是某某路线)一边。“站队”好比押宝,好比在旧上海或者现今的香港的跑马场上

    把赌注押在某一匹马上。有些人认为这是在人生战场上取胜的一条捷径。于是一些人找赵小

    强,没头没脑先骂一通朱慎独再说。骂的内容非常广泛,甚至一时骂得赵小强摸不着头脑。

    另一些人去找朱慎独,阐明从赵小强身上看到社会风气太坏、学风太坏、青年人的风气太

    坏。有些人去找余秋萍提供赵小强小时候的一些不良言行材料,连赵小强的独女上幼儿园时

    抓破过小朋友的脸也作为“有其父必有其女、反之有其女必有其父”的逻辑验证被提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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