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9部分阅读
,从他
身下蹿到了他和车的身后。指示盘上说明越野小车的时速已经超过了60公里。车轮的滚动
发出了愤怒而又威严的、矜持而又满不在乎的轰轰声。车轮轧在地面上的时候,还有一种敏
捷的、轻飘飘的沙沙声,这种沙沙声则是属于青春的,属于在冰场上滑冰,在太液池上划
船,在清晨跑步的青年人的。他仍然在坚持长跑,穿一身海蓝色的腈纶秋衣秋裤。该死的汽
车,为什么要把他和地面,和那么富有,那么公平,那么纯洁而又那么抵抗不住任何些微的
污染的新鲜空气隔离开来呢?然而坐在汽车上是舒服的。汽车可以节约许多宝贵的时间。在
北京,人们认为坐在后排才是尊贵的,驾驶员身旁的那个单人的座位则是留给秘书、警卫人
员或者翻译坐的,他们时时需要推开车门,跳下去和对方的一位秘书、对方的警卫人员或者
对方的翻译联系,而作为首长的他,则呆呆地坐在车后不动。甚至当一切都联系好了的时
候,当他的秘书或者别的什么人打开后车门探进头来,俯着身向他报告的时候,他也是懒洋
洋的,没有表情的,疲倦的和似乎是丝毫不感兴趣的,有时他接连打两个哈欠。许多时候他
要等秘书说了两遍或者三遍以后才微微地点点头或摇摇头,“嗯”一声或者“哼”一声。这
样才更像首长。倒不是装模作样,而是他实在太忙。只有行车的时候他才能得到片刻的解
脱,才能返身想一想他自己。同时也还有这样的习惯:所有的小事情他都无须过问,无须操
心,无须动手甚至无须动口。
那是什么?忽然,他的本来已经粘上的眼皮睁开了。在他的眼下出现了一朵颤抖的小白
花,生长在一块残破的路面中间。这是什么花呢?竟然在初冬开放,在千碾万轧的柏油路的
疤痕上生长?抑或这只是他的幻觉?因为等到他力图再捕捉一下这初冬的白花的时候,白花
已经落到了他乘坐的这辆小汽车的轮子下面了。他似乎看见了白花被碾压得粉碎。他感到了
那被碾压的痛楚。他听到了那被碾压的一刹那的白花的叹息。啊?海云,你不就是这样被压
碎的吗?你那因为爱,因为恨,因为幸福和因为失望常常颤抖的,始终像儿童一样纯真的、
纤小的身躯呀!而我仍然坐在车上呢。
他稳稳地坐在车上,按照山村的习惯,他被安排坐在与驾驶员一排的单独座位上。现在
他在哪里都坐最尊贵的座位了。却总不像十多年以前,那样安稳。离开山村的时候,秋文和
乡亲们围着汽车送他。“老张头,下回还来!”拴福大哥捋着胡须,笑眯眯地说。大嫂呢,
抹着眼泪,用手遮在眼眉上,那样深情地看着他。其实,并没有刺目的阳光,她只是用那手
势表示着她的目光的专注。秋文的饱经沧桑,仿佛洞察一切的悲天悯人的神情上出现了一种
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期待和远眺的表情,他们的分别是沉重的。他们的分别是轻松的。这样,
如秋文说的,他们可以更勇敢地走在各自的路上。路啊,各式各样的路!那个坐在吉姆牌轿
车,穿过街灯明亮、两旁都是高楼大厦的市中心的大街的张思远副部长,和那个背着一篓子
羊粪,屈背弓腰,咬着牙行走在山间的崎岖小路上的“老张头”,是一个人吗?他是“老张
头”,却突然变成了张副部长吗?他是张副部长,却突然变成了“老张头”吗?这真是一个
有趣的问题。抑或他既不是张副部长也不是老张头,而只是他张思远自己?除去了张副部长
和老张头,张思远三个字又余下了多少东西呢?副部长和老张头,这是意义重大的吗?决定
一切的吗?这是无聊的吗?不值得多想的吗?
秋文说:“好好地做官去吧,我们拥护你这样的官,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官,我们期待着
你这样的官……心上要有我们,这就什么都有了。”她缓缓地、微笑着说,她的声音里听不
出一丝悲凉,她说得那样平稳,那样从容,那样温存又那样有力量。一刹那间,她好像成了
张思远的大姐姐,她好像在安慰一个没有放起自己制作的风筝因而哭哭啼啼的小弟弟,其
实,她比老张要小好几岁呢!其实,老张已经是快60岁的人了。快60的人了,在他那个
圈子里却还算作“年轻有为”。古老的中国,悠久的中华!这些年,青年人的年龄上限正像
转氨酶实验阳性反应的上限一样,大大地放宽了。过去,转氨酶120就可以确诊肝炎,现
在呢,转氨酶200还不给开病假条呢!
离开山村,他好像丢了魂儿。他把老张头丢在了那个山乡。他把秋文,广义地说,把冬
冬也丢在了那边。把石片搭的房子,把五股粪叉,把背篓和大锄,草帽和煤油灯,旱烟袋和
榆叶山芋小米饭……全都丢下了。秋文和冬冬,这是照耀他这个年轻的老年人的光。秋文便
是照耀他的无限好的夕阳,他把夕阳留在了长满核桃树的云霞山那边。夕阳对他招着手,远
去了。一步一远啊。这是文姬归汉时所唱的歌词。而有了北京牌越野汽车,车轮的旋转使变
远的速度大大加快了。冬冬呢?冬冬什么时候才能理解他呢?冬冬什么时候才能来到他的身
边呢?为了冬冬的母亲——海云,那棵颤抖的、被碾碎了的小白花,这一切报应都是应当
的。然而他挂牵着冬冬,冬冬还只是一颗在地平线上闪烁,远远还没有升起来的小星星。这
颗星星总会照耀他的。他完全知道,所有的老年人对于下一代的过分的关心,过分周到的安
排,给下一代提供的过分优越的条件和为了防范下一代而划地为牢的一切努力不仅注定是徒
劳的,而且往往是有害的。然而他仍然默默地祝福着冬冬,这个连他的姓都不肯姓的他的唯
一的儿子。他为冬冬的思想的偏激而忐忑不安,虽然他知道要求青年人毫不偏激无异于要求
青年不要是青年,何况这一代青年成长在颠倒和错乱的年代,他们受了太多的骗,他们有太
多的怀疑和愤怒。但是,冬冬是太过分了。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够了解历史,能够了解现实,
能够了解中国,能够了解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他希望他的儿子不要走上歧路。他希
望儿子的可以原谅一部分的偏激不致于向害己害人害国的破坏性方面发展。
天晴了。明亮的夕阳有点儿晃眼。他把车内的褐色的遮光板放了下来。透过褐色的遮光
板,他看到的是乡间的薄暮。然而他的身上有阳光。他的上衣和膝盖头上的阳光变幻着。路
旁的树枝切割着夕阳。把光的碎屑不断地洒向他的全身,这给他一种捉摸不定的行进的感
觉。他沐浴在这瞬息万变的光网里,渐渐地觉得舒适和满意。随着这嗡嗡声,轰轰声和沙沙
声,随着指示盘上的红字的旋转和黑字的跳动,他离山乡越来越远,离北京越来越近,离老
张头越来越远,离副部长越来越近。正在工作忙的时候。他竟然请了十几天的假。他甚至告
诉部长,他要解决他的生活问题,接一个老伴来,把爱情说成是解决生活问题或解决个人问
题,似乎这样说才合法,才规范。如果他说他要去看看他的心上人,那么人们马上会认为他
“作风不好”,认为他感情不健康或者正在变“修”。把爱情叫做“问题”,把结婚叫做解
决问题,这真是对祖国语言的歪曲和对人的感情的侮辱。但他还是要从俗,他还是用这种刻
板的、僵硬的语言请了假。他离开了他的工作岗位,离开了一系列紧张而繁忙的事务,这使
他十分不安。离开一个本来属于他的,他在里面过得很舒服、很适宜、很习惯了的办公室和
住宅,这好像是不那么愉快的。但是老年人也是充满了想象的。那种想象使他激动得喘不过
气来。于是他悄悄地走了。他坐了硬卧火车。他坐了长途汽车。夜间休息的时候42个人住
在一间大房子里。烟气、汗气和臭气熏天。六盏40瓦的荧光管灯终夜不关。他也坐过专门
给他这个级别的领导干部派的小汽车。坐上这样的柔软而轻便的车,连侧视镜里映出的他的
影像都像刚刚沐浴,刚刚擦过油和吹过风一样的鲜亮。坐上这样的车,他美好得像一块新出
炉的面包,带着小麦、牛奶、蛋黄和砂糖的芳香,烘烤得红扑扑的。下了这样的车,他住进
只供外宾和高级干部住的宾馆。新安装的空调设备,开动起来就像野蜂在花的原野上飞舞。
洁白的浴盆。小巧而方便的电加热淋浴喷头。然而这一切与他是没有多少关系的。这一切并
不决定于他本身,他自己。他自己毋宁说是更适合那个遥远的山乡。他到那里去寻找秋文,
寻找冬冬,寻找那还没有失去的老张头,寻找一个被农民所信赖、所关照的不幸的幸运的
人。现在,他离去了。高级宾馆的一夜以后是四个小时的飞行。然后是他的吉姆。秘书到机
场来迎接,使他确认了自己的副部长的身份。又是繁华的街道,雪白的快行线,又是红灯。
人口和车辆都增加了很多,一到十字路口,就要耽搁。再拐两个弯,汽车减慢了速度,停下
了。握手、道谢,他邀请驾驶员上去坐一坐,驾驶员谢绝了。秘书从他手中抢去了所有的本
来也不多的东西。明亮的电梯间,烫发的女服务员向他问好。他又回到了一个凡是知道他的
职务的人都向他微笑的地方。钥匙插在锁孔里,他没有把钥匙给秘书,而是自己开的门。他
不愿意在每一件小事上劳动别人。门开了,灯亮了,高分子化合物的墙壁和地面仍然是一尘
不染,就像天天有人用洗涤剂刷洗过似的,他回来了,他坐到了沙发上。
海 云
这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吗?海云的声浪还在他的耳边颤抖吗?她的声音还在空气里传
播着吗?即使已经衰减到近于零了也罢,但总不是零啊,总存在着啊。还有她的分明的清秀
的身影,这形象所映射出来的光辉,又传播在宇宙的哪些个角落呢?她真的不在了吗?现在
在宇宙的一个遥远的角落,也许仍然能清晰地看见她吧?一颗属于另一个星系的星星此时此
刻的光,被人们看见还要用上几百年的时间,她的光呢?不也可能比她自身更长久么?
然而这毕竟是遥远的往事,是上辈子的事了。这是一种老年人的心理吧,每当他想起那
30年代、40年代、50年代的事,恍若隔世。会不会在一百年以后,二百年以后,五百
年以后,有人会回忆起海云或类似海云来呢?他的那么多甜的、苦的、酸的和灼热的回忆,
会不会在五百年以后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那时的幸福而公正的社会(但也绝不会是天堂)的一
个小伙子的心灵里呢?
上辈子,上辈子,是不是他与海云在上辈子见过面?1949年,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
天,打得好来打得妙呀打得妙,打得好来打得热闹真热闹,年轻人,火热的心,跟随着毛泽
东前进,人们就是唱着这些歌来解放全中国的。战争的严酷,行军的艰苦,转移、撤退、暂
时的失利,牺牲,流血,负伤,饥馑,化装进城,宪兵的钢盔和闪亮的刺刀尖,碉堡的阴森
森的眼睛,“剿匪总司令部”的布告;三整三查的紧张空气,一次又一次的检讨,在中国共
产党人付出了人类所能付出的最大的代价以后,解放军摧枯拉朽,坦克、骑兵、炮兵与红绸
舞、腰鼓队、秧歌队一起行进。一进城就先扭秧歌,一进城就响彻了腰鼓。人们甩着红绸解
放了全中国,人们扭着秧歌可以扭到天堂,而一敲腰鼓,仿佛就会敲出公正、道义和财富。
他那时29岁,唇边有一圈黑黑的胡髭,穿一身灰干部服,胸前和左臂上佩戴着“中国人民
解放军xx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标志。在他的目光里、举止里洋溢着一种给人间带来光
明、自由和幸福的得胜了的普罗米修斯的神气。他每天可以工作16个小时,18个小时到
20个小时。他不知道疲劳。他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他正在扭转乾坤。他比一切年轻人都更
年轻,因为他前途无量。他比一切老年人更有经验,因为他是只占居民人口的千分之几的凤
毛麟角的“老”革命家。他担任这个中等规模的城市的军管会副主任,他每天接待地下党组
织的负责人、驻军领导、工会和学联代表、科技人员、资本家和国民党军政起义人士。他的
话,他的道理,连同他爱用的词汇——克服呀、阶段呀、搞透呀、贯彻呀、结合呀、解决
呀、方针呀、突破呀、扭转呀……对于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居民来说都是破天荒的新事物。
他就是共产党的化身,革命的化身,新潮流的化身,凯歌、胜利、突然拥有的巨大的——简
直是无限的威信和权力的化身。他的每一句话都被倾听、被详细地记录、被学习讨论、深刻
领会、贯彻执行,而且立即得到了效果,成功。我们要兑换伪币、稳定物价,于是货币兑换
了,物价稳定了。我们要整顿治安,维护秩序,于是流氓与小偷绝迹,夜不闭户,路不拾
遗。我们要禁毒禁娼,立刻“土膏店”与妓院寿终正寝。我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不要什
么,就没有了什么。有一天,他正在对市政工作人员讲述“我们要……”的时候,雪白的衬
衫耀眼,进来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现在想起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就像
小时候走也走不完的长街,长大了以后一看,原来是一条小巷。
她那时是多少岁呢?16岁,实足年龄只有16岁,比她小13岁。瘦瘦的,两只热
情、轻信而又活泼的大眼睛。她进来了,她说话的时候两眼紧盯着你,她那么愿意看你,因
为,你就是党。她当时是一个教会学校的学生,学生自治会的主席。(后来把自治两个字去
掉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同学们因为参加欢庆解放的军民联欢游园活动和讨论社会发展
史,同校董事会和几名外国修女发生了冲突。海云激动地向他诉说事件的始末,说得他也热
血起来……等到这个事情以中国青年人的彻底胜利而结束以后,海云又来了,“我们全
体同学都希望您去做一个报告,讲一讲我们的斗争的胜利的意义。”“全体同学?那么你自
己呢?”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呢?他这样问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这个不大不小
的姑娘闯进他的办公室使他觉得愉快,就像白鸽使蓝天变得亲切而鱼儿使海水变得活泼。他
对这个姑娘的明亮的眸子产生了一种好感。“我自己更不用说了,我愿意天天听您讲话。”
海云回答。她为什么这样回答呢?这难道不是爱吗?当然是爱,然而爱的是党。叮叮当当,
蓝色的火花打响在头顶上,他和海云坐在有轨电车里。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小汽车,那时候
他并不注意出门的时候要小车,那时候小汽车远没有日后那么大的意义。有轨电车的司机叉
着腿,用脚踩着铃铛,刚把手柄放开,刷地一下又关掉了电门。他们没有座位,他们各自握
着一个悬挂在皮带上的赛璐珞白环。就这样海云也不住嘴地说了许多。“我们班有两个特
务,她们现在很惊慌。她们造谣说蒋介石的空军把上海给炸平了。我们组织了斗争会,在这
场斗争里有四个同学申请入团。”“我们组织了讨论,什么是共产主义的人生观。‘人最宝
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而已……’我们把保尔·柯察金的话抄在了壁报上。”他
进入了礼堂,女学生们拚命鼓掌,鼓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所有的眼睛都乌黑,晶亮,闪烁
着崇敬和喜悦的泪光。麦克风坏了,先是发不出声音,后来又嗡嗡地响个不住。等待麦克风
的修理就用了半个钟头。海云站到了台上:“同学们,咱们唱个歌儿好不好?”“好!”回
答的声音比上课还齐。“你们那一角是第一部,顺序往这边是第二部、第三部……”她一挥
手就把学生分了四部,韩信当年指挥军队也不会这么利索。
民主政府爱人民哪,爱人民……
共产党的恩情,恩情……
说不完哪……说不完……不完……
呀呼咳咳依呼呀呼咳,呀呼,呀呼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全礼堂都在“咳咳咳咳咳咳”,好像在抬木头,好像在砸石头,好像在开山,好像在打
铁。是的,打铁。
我们大家,都是熔铁匠,
锻炼着幸福的钥匙……
快把那铁锤,高高举起,
打呀打呀打……
和声部分开始了,只有从充满了热情、欢乐和神圣的革命目标的少女的心灵里,才能唱
出这么动人的歌。海云指挥着,她的头发舞动如火焰,张思远看到了激|情在怎样使她的年轻
的身体颤抖。她就是刘胡兰,她就是卓娅,她就是革命的青春。麦克风终于修好了,他开始
作报告。“青年团员们!”鼓掌。“同学们,向你们问好!向你们致以革命的、战斗的敬
礼!”鼓掌。“你们是新社会的主人,你们是新生活的主人,先烈的鲜血冲开了光辉而宽阔
的道路,你们将在这条道路上,从胜利走向胜利!”点头称是,一字不漏地往小本子上记,
但仍然不影响频频地鼓掌。“中国的历史,人类的历史,开始了崭新的篇章,我们再不是奴
隶,再不是任凭命运摆布的可怜虫,我们再不用悲叹,再不用流泪……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
双手来铸造我们的未来,一切失去了的,我们都要夺回来!一切还没有的,我们都要创
造……在消灭了剥削,消灭了压迫,消灭了一切自私、落后和不义之后,我们失去的只有锁
链,我们得到了全世界……”更加热烈的鼓掌。他看见了海云的激动的泪花。泪花在女学生
们的睫毛中间滚动,泪光里闪耀着红旗、灯塔、军号和水电站。那一次,他怎么那样口若悬
河,热情澎湃?他讲了许多空洞的、幼稚的话。但是,他是真诚的,他是相信的,她们都是
相信的。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被革命的烈火烧成了灰烬,而新的生活,新的历史,就像那洁
白、光滑、浑圆的电车上的赛璐珞环一样,掌握在她们自己的手心里……
然后是通信、打电话、见面、散步、逛公园、看电影、吃冰棍和冰淇淋。他和海云在一
起。然而主要的并不是公园、电影和冰棍,主要的是政治课,是海云提问和他进行解答、辅
导。他像全能的上帝一样,可以准确无误地回答海云关于世界、关于中国、关于人生、关于
党史、关于苏联、关于青年团支部的工作的一切问题。海云用那样虔诚、热烈而庄严的目光
看着他。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突然把海云搂到自己的怀里,吻了她。她没有一点抵
抗,没有一点儿对自己的保护,没有一点儿疑虑,甚至连羞怯也没有了。她只是爱慕他,崇
拜他,服从他。他不是同样地觉得她亲近吗?他不是从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已经是自己的亲人
了吗?上级和同事的一切劝告对于他都没有起作用,就像海云的父母的激烈反对对于海云没
有起作用一样。他们结婚了,他30岁,海云虚岁18。爱情和革命都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
迅跑。为了他们的婚姻,海云中学都没有上完,她到一个党委机关做打字员去了。1950
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就在这第一个孩子降生的时候,朝鲜战场的局势发生了重大的变
化,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参战。而在这个城市出现了一起反革命破坏事件。为了支前,为了
宣传,更为了和反革命分子作斗争,他竟一个多月之内没有回一趟家,虽然他家离他的办公
地点不过三公里。那天,在一个重要的会议上,他接到了海云的电话,说是孩子发高烧,很
危险。“我正忙啊!”他说,电话挂上了,他似乎听见了海云的哭泣,他的心动了一下,他
有点儿责备自己。“散了会我要回去一下。”他对自己说。其实他如果真的想回去他早就回
去了。但是,大家都在忙,连科长和干事也是每天开夜车,一连多少天不回家,不但每个星
期六和星期天,就连新年和春节也在忙于工作。革命无常规!常规非革命!多加一分钟的
班,世界革命就能提前一分钟取得胜利,纽约的贫民窟就会早一分钟照上太阳,而朝鲜代表
在保卫和平大会上讲的那些苦难就会早一分钟消逝。那一天开完会是深夜1点40分。他有
意识地提前结束了会议。一个和外国间谍有牵连的反革命集团被侦破了,很快撒下了天罗地
网,两个小时后开始行动。抓个空子他回了家,进门的时候他还在看手腕上的表。然而……
孩子,他和海云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死了。
海云在发呆,她的茫然如洞的两只眼睛使张思远倒吸了一口冷气。他问,他劝,他安
慰,她始终木然。他检讨自己,他哭了,他甚至想跪在死了的孩子和呆了的小母亲面前,她
仍是木然。“可你不能只想到自己,海云!我们不是一般的人,我们是共产党员,是布尔什
维克!就在这一刻,美国的b29飞机正在轰炸平壤,成千上百的朝鲜儿童死在燃烧弹和子
母弹下面……”他忽然激动起来了,他说了许多过后看来是冠冕堂皇的和不近人情的,在当
时却是非常严肃和认真的话。到时间了,警卫员前来催他,他匆匆地走了。
从此他和海云互相变得陌生了。海云还是一个未经事的,没有得到足够的改造的锻炼的
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的思想往往是空虚的。他们的行动往往是动摇的。她既平庸而又
琐碎,而他在海云的眼里呢,也许愈来愈显得冷酷、自私、夸夸其谈。他意识到自己的责
任,他谴责自己破坏了海云的学业,甚至是海云的幸福。经过他的努力,海云到上海的一个
名牌大学学外国文学去了——是海云自己最喜爱的专业。在火车站上,当汽笛鸣叫了三声,
当广东音乐《娱乐升平》的曲调响起,当机车沉重地喘了几声粗气,当学生打扮、穿着朴
素、用一根橡皮筋束起了头发的海云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到了海云的
笑脸上的光辉。恋爱、婚姻,压缩到最小最小的家庭生活,孩子的生和死,所有这一切好像
并没有当真发生过,海云仍然是教会女子学校的学生自治会主席,到了上海的大学,她将仍
能指挥上千名学生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而他呢,仍然是一个年轻的老革命,一
个忘我地工作的领导干部。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是那么质朴,那么纯洁,那么高尚。正像
没有邂逅便没有友谊和爱情一样,没有离别也就没有感情的留恋。海云走了,他们通着信,
他想念海云,想得很苦,很苦。正是的岁月,“三反五反”,打“老虎”,他领导运动
的几个单位一共揪出了14个贪污数字过亿(旧币)的大老虎,虽然后来经过复查,真正能
够成立的只有两个人,他仍然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肃反,大家结合学习《“关于胡风反革命
集团的材料”的按语》进行揭发、检举、交代、追查和斗争。搞出了枪,搞出了电台,搞出
了一个又一个的反革命分子。又查清了一大批人的历史。运动接踵而来,他们正在荡涤旧世
界的污泥浊水。五六年,他被任命为这个市的市委书记。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影响到
全市30万人,就连他的皱眉或者微笑,他的表情和手势,他的目光和步伐,都受到各方面
的注意。他就是城市,他就是市委,他就是头脑、心脏、决策。他殚精竭虑把全市的工作做
好,不论是打苍蝇还是盖工厂,他们的工作都走在前面。他成为一架辉煌的、巨大的机器的
一部分,在这机器的运转中,他感受到自己的觉悟、智慧、精力、责任心,感受到自己的分
量,他的生存的意义。没有市委,没有他对于市委的指挥,也就没有他。
但是和海云的事情还是弄不好。海云上大学一个学期,寒假中回来了,离别唤醒了他们
的爱情,他们一起谈论福楼拜和莫泊桑,他对于法国文学就像海云对于党委领导工作一样无
知,他的问题和话语使海云哈哈大笑,海云完全明白他是为了讨自己的欢心才不怕谬误百出
的。为了报答他,海云也关心起这个市的普选和财政预算。他们还一起烧了一次鱼,他发现
海云的烹调技术胜过饭店的特级厨师。浇鱼的汤汁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始终是一个谜。春节
的饺子以后是灯节的元宵。然后海云又走了,临走的时候因为一个重要的会议他没有能够上
车站。海云来了信,她又怀孕了。他皱起眉来让海云去做流产,这激怒了海云,一连四个月
不给他写信。放暑假的时候,大着肚子的海云办好了休学手续回到了家。“我们已经失去了
一个儿子。”海云的忧郁的目光在埋怨。他也感到内疚,生产以后不但找了很好的保姆,而
且新成立的儿童医院的主治大夫成了书记家里的常客。本来说是休学半年,实际休了一年,
海云离不开他们的第二个也是唯一的儿子。张思远认为既然这样就不必再去上学,上不上大
学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上不上大学她也会得到足够的尊敬和足够良好的工作条
件。但是不,海云一定要上,而且换个本市的学校也不行。这么坚决,却又在临行前夜把眼
泪落在快满一周岁的冬冬头上……
风和风打架。水和水冲突。人和人矛盾。自己也跟自己过不去。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和
人生!月亮缺了,还会复圆。你果真能断定,这复圆了的月亮,便是当初那缺了、窄了、暗
淡了的月亮吗?蚕蛾僵了,又出现了许许多多赶忙吃桑叶的蚕宝宝,你当然知道,这蚕已经
不是那蚕。江河流水,一个浪头跟着一个浪头,后浪和前浪,它们之间的区别,它们之间的
联结,又在哪里呢?
海云,海云,我了解你么?你了解我么?你为什么不原谅我?你又怎么能原谅我!
风言风语。好心的,恶意的和居心叵测的。张思远大发雷霆。难道我管得了一个城市的
几十万人,却管不了你一个吗?他的内心里甚至发出了这样强梁跋扈的呐喊……但是为什
么,当海云一出现在他的面前,当他发现海云穿着的完全是她自己的旧衣服,而他给她买的
一切讲究的服装都被丢弃了的时候,他是那样空虚,连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了呢?“为了我
们的孩子……”,在那里请求的竟是你自己。海云沉默着,她哭了一场,退了学,答应和那
个男同学断绝关系。虽然没有毕业也罢,海云到本市的一个师范专科学校作助教去了,不
久,她还被任命为系党总支的副书记。于是,张思远放心了,何况,海云上下班也是由市委
的车子接送……
晴天霹雳。在1957年的反右斗争中海云被揪出来了。“我实在没想到你会堕落到这
一步,你怎么竟然去为那些反党的小说喝采?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忘记了吗?”他
背着手,踱来踱去,立场坚定,铁面无私。“只有低头认罪,重新做人,革面洗心,脱胎换
骨!”他的每个字都使海云瑟缩,就像一根一根的针扎在她身上,然后她抬起头,张思远打
了一个冷战,他看到她的冰一样的目光。……一个月以后,海云提出来离婚,他仍然想挽
回,但是各方面的情况都说明离婚是不可避免的了。在他最后一次见到已经办好离婚手续的
海云的时候,他甚至发现了海云脸上的喜气,这曾经使他大为恼怒。“堕落了,确实是堕落
了。”他对自己说。
枝头的树叶呀,每年的春天,你都是那样鲜嫩,那样充满生机。你欣悦地接受春雨和朝
阳。你在和煦的春风中摆动着你的身体。你召唤着鸟儿的歌喉。你点缀着庭院、街道、田野
和天空。甚至于你也想说话,想朗诵诗,想发出你对接受你的庇荫的正在热恋的男女青年的
祝福。不是吗,黄昏时分走近你,将会听到你那温柔的声音。你等待着夏天的繁茂,你甚至
也愿意承受秋天的肃杀,最后飘落下来的时候,你甚至没有一声叹息。因为你已经生活过
了,尝过了,爱过了。你虽然只是一片小小的叶子,却为大树、为鸟儿、为情人做了你所能
做的一切。但是,如果你竟是在春天,在阳光灿烂的夏天刚刚到来之际就被撕掳下来呢?你
难道不流泪吗?你难道不留恋吗?虽然树上还有千千万万的树叶,虽然第二个春天会有同样
的千千万万的树叶,虽然这棵大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许永远不会衰老,然而,你这一片树
叶却是永远不会再现的了。地老天荒,即使这个地球消逝了,而宇宙间的星云又重新结合成
一个又一个的新的地球,你却永远不会再接受到阳光和春雨的爱抚了,你也永远不能再发出
你的善良的絮语了。
然而汽车在奔驰,每小时六十公里。火车在飞驰,每小时一百公里。飞机划破了长空,
每小时九百公里。人造卫星在发射,每小时两万八千公里。轰隆轰隆,速度挟带着威严的巨
响。
美 兰
美兰是一条鱼。美兰是一只雪白的天鹅。美兰是一朵云。美兰是一把老虎钳子。
海云才走,美兰就来了。很可能这出自许多关心他的人的通力安排。他们早就不赞成一
个市委书记和一个学生娃娃式的女人共同生活。美兰浑身放着光泽和香气。美兰有一张大白
脸。美兰那样坚定地来填补海云留下的空缺,好像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她来接任书记夫人
的职务就像他接受书记的职务一样充满信心和不容怀疑。她有时候凝神沉思,脸上显出一种
难以捉摸的表情,前额上会出现两道显得有点儿凶恶的竖纹。然而只要一看到张思远,这竖
纹便立即消失了,露出迷人的微笑。她的到来使张思远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衣、食、
住、行,一切都出现了飞跃。“为了你的工作……”美兰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使他觉得名正
言顺、心安理得。旧沙发换了新沙发,金黄|色的缎子面闪闪发光。他软瘫在上面,舒适而又
疲乏。他恍惚有一个印象,美兰动不动就找行政处交涉什么。他抗议说:“不要随便提什么
要求。生活上不要太讲究。原来的沙发就很好,换什么?”美兰嫣然一笑:“瞧你说的!你
忙得忘记了一切,你忙得未老先衰了,你难得回家休息那么一小会儿,难道就不应该把条件
搞好一点儿么?”他没说什么。他正在横下一条心搞炼钢,许多家庭把锅都砸了。反右,反
右倾,反保守,形势逼人,他的神经长期处于紧张之中。一个新的发光的柔软的沙发,正像
一个新的发光的温柔的夫人一样,对于他来说决不是什么奢侈。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他模
糊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要听从美兰的安排,有时简直是被美兰牵着鼻子走。这使他有些不
快。在更偶然的情况下,一个娇小的、瘦弱的、纯洁的海云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他心头蓦
地一动,他大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好像一株小树从车窗外面掠过,他定睛看时,小树早已
经被车轮抛在远远的后面了,他没有工夫怀恋,他没有工夫叹息。
变 异
处境和人,这二者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坐在黄缎面的沙发上,吸着带过滤嘴的熊猫牌香
烟,拉长了声音说着啊——喽——这个这个——每说一句话就有许多人在旁边记录,所有的
人都向他显出了尊敬的——可以说,有时候是讨好的笑意的,无时无刻——不论是坐车、看
戏、吃饭还是买东西——不感到自己在生活中的特别尊贵的位置的张书记,和原来的那个打
着裹腿的八路军的文化教员,那个为了躲避敌人的扫荡在草棵子里匍伏过两天两夜的新任指
导员张思远,究竟有多少区别呢?他们是不同的吗?难道艰苦奋斗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取得政
权、掌握政权、改造中国、改造社会吗?难道他在草棵子里,在房东大娘的热炕上,在钢丝
床或者席梦思床上,不都是一样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每一天和每一夜献给
同一个伟大的党的事业吗?难道他不是时时怀念那艰苦卓绝的岁月,那崇高卓越的革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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