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10部分阅读
命理
想,并引为光荣么?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那种视胜利为死灭的格瓦拉式的“革
命”,究竟与我们的现实,我们的人民有什么相干呢?他们是相同的吗?那为什么他这样怕
失去沙发、席梦思和小汽车呢?他还能同样亲密无间地睡在房东大娘的热炕头上吗?
他怕失去他的领导职务,绝不仅仅因为生活上的优厚条件,他自己辩解说。他怕失去
党,失去战斗的岗位,失去在这个伟大的队伍中的重要的位置。位置,位置,位置好像比人
还要重要。这些年,他主持一个又一个的运动。他亲眼看见了那些失去了位置的人的狼狈
相。揪出来,定性,这是比上帝的旨意,比阎王爷的勾魂诏,比任何人和多少人的愿望、意
志和情感更强大一千倍的自在的和可畏的力量。他当过市委书记,他自以为是全市的主宰,
但是,当海云被“揪出来”和“定下来”以后,他毫无办法可想。他亲手经办了一个又一个
的揪出来和定下来的事情。一夜之间,一个神气活现的领导干部便成了人人所不齿的狗屎,
扬起的眉毛塌下来,刺人的目光变得可怜巴巴,挺直的腰身弓下去,焕发的容光变得毫无血
色。人们对这种挨斗的脸色有一种粗野的比喻,叫作像被屁熏过一样。这简直是一种魔法,
一种丝毫不逊于把说谎的孩童变成驴子、把美貌的公主变成青蛙、把不可一世的君王变成患
麻疯病的乞丐的法术。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法术会施行到他的身上。历次运动中,他经常给下级、给群众讲:
“无产阶级在斗争中体会到的是胜利的喜悦,斗争对于我们是得心应手的事情。只有没落阶
级,才对斗争充满灭亡前夕的恐惧和感伤。”那么,1966年为什么他一听见红卫兵的锣
鼓声就心跳呢?
事后他经常回忆,这一天是怎么到来的。当“五·一六通知”刚刚下达的时候,他仍然
像历次运动一样,紧张中又有点儿兴奋。他知道这样的运动既是无情的又是伟大和神圣的。
但这次势头好像特别猛。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他只有迎着风浪上。而且他深信这一切是为了
反修防修,是用革命手段来改造社会、改造中国、创造历史的必要。他知道又要有一批领导
干部倒下去,但是为了党的利益他不能温情,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阶级斗争之剑。他批准了
对于报纸副刊主任的批判,这种批判实际上是政治上的乱棍。接着又把文联主席作为黑帮头
子抛了出来。报纸上一个劲儿地提醒人们警惕走资派舍车马保将帅的诡计,一个文联主席是
太小了,于是他横下心抛出了市委宣传部长。然后是分管文教工作的副书记。黑帮、牛鬼蛇
神越抛越多,越抛越把他自己裸露到了最前线。终于,水到渠成,再往下揪就该轮到他自己
了。
但他仍然觉得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是另一个张思远被揪了出来,被辱骂,被啐唾
沫,被说成是走资派、叛徒,“三反”分子。他觉得还应该有一个张思远才是他本来的面
目,那个张思远坐在市委小楼(专为常委以上领导干部办公用的)的书记办公室,小楼门口
有武装警卫。办公室有两间,外面一间比较大,铺着略旧了的地毯,墙上挂着市区平面图、
城市规划图、绿化图和郊区水利工程图。一张一头沉办公桌,桌上有电话分机,还有一套沙
发。他的秘书坐在一头沉的后面,细心、负责、一丝不苟。里间屋是他用的,有讲究的吊灯
和台灯,有崭新的地毯,有黑漆硬木的大写字台,有皮面的旋转软椅,还有一张铜栏杆的钢
丝床,供给他在中午或会议的间隙小事休憩之用。他看文件,他写批语,他划圈和打勾,他
打电话,他沉吟、苦思,他毅然决断,然后告诉秘书去办。按他的级别,省辖市的书记本来
不应配秘书,但是办公室还是派了一个秘书来,多年来,别人,他自己和秘书本人都认为就
是他个人的秘书。除去全市的工作,他没有个人的兴趣,个人的喜怒哀乐。他几乎整整17
年没有休过假。甚至于在看他自幼喜爱的地方戏的时候他也不得安宁,有些急件要送到剧
场,有些电话转到了剧场来。离开了领导工作,就不存在什么张思远。同样,他也从来没有
想象过市委能离得开他。
然而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张思远,一个弯腰缩脖、低头认罪、未老先衰、面目可憎的张思
远,一个任凭别人辱骂、殴打、诬陷、折磨,却不能还手、不能畅快地呼吸的张思远,一个
没有人同情、不能休息和回家(现在他多么想回家歇歇啊!)、不能理发和洗澡、不能穿料
子服装、不能吸两毛钱以上一包的香烟的罪犯、贱民张思远,一个被党所抛弃,一个被人民
所抛弃,一个被社会所抛弃的丧家之犬张思远。这是我吗?我是张思远吗?张思远是黑帮和
“三反”分子吗?我在仅仅两个星期以前还主持着市委的工作吗?这个弯着的腰,是张思远
书记——就是我的腰吗?这个灌满了稀浆糊的棉衣(红卫兵把大字报贴到了他的背上,顺手
把一桶热浆糊顺着脖领子给他灌进去了)是穿在我身上吗?这个移动困难的,即使上厕所也
有人监视的衰老的身躯,就是那个形象高大、动作有力、充满自信的张书记的身躯吗?这个
像疟疾病人的呻吟一样发声的喉咙,就是那个清亮的、威风凛凛的书记的发声器官吗?他一
次又一次地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他得到结论:这只能是一场噩梦。这是
一个误会,是一个差错,简直是在开一个恶狠狠的玩笑。不,他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党和人民
的敌人,不相信自己会落得这样下场。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
的原理。这个活着还不如死了好的癞皮狗一样的“三反”分子、黑帮张思远并不是他自身,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躯壳硬安在了他的身上。标语上说:张思远在革命小将的照妖镜下现了
原形,不,那不是原形,是变形。他要坚强,要经得住变形的考验。
但是,冬冬的几个嘴巴把他的精神支柱摧垮了。
冬 冬
父亲对于孩子的感情和母亲是不同的。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不,从生命的信息突然
发生在自己的肚子里,孩子的一哭一笑,一动一止,一声一息都牵动着母亲的心。而张思远
在开始的时候竟然感觉不到那个软软的、抱也抱不起来、身上带着尿臊味儿、哭起来没完、
哭起来就闭上眼睛不肯睁开的小生命和自己有什么不可分割的关系。由于第一个儿子的夭
亡,他对于1952年冬天来到他和海云的生活里的冬冬,抱着一种特别小心翼翼的加意保
护的态度。这是一种责任感,这是一种习俗——父亲都应该爱儿子。然而,这不是爱。有爱
也暂时还只是对于海云的。他知道海云是怎样牵肠挂肚、如呆如痴地爱着孩子,在海云坐月
子的头一个星期,张思远为了海云甚至需要做出非常喜欢冬冬的样子,这使他觉得羞愧、不
自然。
十个月以后,海云休学完毕,走了。冬冬已经能站立,能扶着墙挪动一下步子,能用含
糊不清的声音叫“叔叔”了。冬冬总是把父亲叫成叔叔,使张思远略感不快。那时的冬冬已
经长出了八个牙,能吃饼干,甚至有一次流着眼泪嚼完一根大葱。这一切使冬冬像一个人
了,一个新的人来到了张思远的身边,他将是自己人生路上的又一个伴侣。这种想法使张思
远嗓子里热乎了一下。在工作忙的时候,他有时会打个电话问问孩子情形。
这以后传来了海云和班上一个男同学关系“不正常”的消息。一种最庸俗、最卑劣的令
人恐怖的念头一闪而过:冬冬是我的吗?讨厌!我哪有时间管这些。我要管的是30万人的
命运。他忙得没有时间正眼看冬冬一眼了。
但是他原谅了海云,因为他是一个登高望远的领导者,更因为,他爱海云。有爱就有宽
恕,什么都能宽恕。他看不得海云的孩子般的面孔上缀满泪珠。他宁愿自己受辱。但如果他
的爱恰恰是海云的不幸的根苗呢?呵,呵,呵?海云的泪珠,荷叶上的雨滴,化雪时候的房
檐,第一次的,连焦渴的地面也滋润不过来的春雨!1954年春天,隔着雨丝他一眼就看
到了冬冬的紧贴着玻璃窗的脸,压扁了的鼻头青、白、丑得可爱。到处是清凉、湿润、对于
焦渴的心灵的慰藉。永远不老的春天,永远新鲜的绿叶,永远不会凝固、不会僵硬、不会冻
结的雨丝!小冬冬爬到了桌子上,把脸贴到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大自然的奇观,到
处悬挂着亮晶晶的雨丝,新鲜、好奇、迷恋而又困惑。这是一个人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赏雨。
忙碌在会议和文件之中,像蚕儿忙碌在桑叶之中的张思远被冬冬赏雨的画面深深地打动了,
他心潮汹涌。春天,绿叶,雨丝,这是为了新生者而存在的。只有年幼者才能看到他所看不
到的那些惊人的美丽,只有第二代才能懂得他所不懂的生活的魅力。生生不已,这世界才不
会霉朽在锈垢里。他没有惊动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子,亲儿子!这甚至使他回想起或者根本
不是什么回想,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正是他自己,在他两岁的时候,在31年以前,
也用同样的姿势,压扁了鼻子,欣赏这人生的第一遭春雨。冬冬和他,不就是一条生命之线
上的两个点吗?他走了,为了千千万万幼小的孩子,他愿意背负起所有的重担,他愿意把一
切心力献给自己从幼小就参加了的人类最宏伟也最艰巨的事业。冬冬长大了,他们的生活会
比我们这一代人好得多!祝你幸福,儿子!
从此,他一有空闲就愿意与儿子在一起。当他拉着儿子的手,缓缓地(儿子已经在小
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在他的身旁,不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或者即将和他一样的男子汉
吗?当他把儿子抱到冷食店的||乳|白色的藤椅上的时候,他不是平等地在和另一个独立的人—
—现在是他的客人呢——“共进冷饮”吗?当儿子把脸伏在一块北冰洋牌大冰砖上,快乐地
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又是怎样地幸福,怎样地惬意啊!等冬冬吃完了,他把儿子高高地举起
来,举得远远高过了自己的头颅,看,儿子比我还高呢!父与子的爱,男性的爱,与其说是
血缘的亲密,不如说是友谊!
然而这友谊遭到了风暴,原因当然是孩子的母亲。1957年,海云居然在系里宣扬几
篇以反官僚主义为名向党进攻的小说。这几篇小说是20年以后张思远才看到的。为什么我
当时竟想不起来找小说看一看呢?然而即使有空去看小说也是没有用的,因为那是一个看重
信仰和热情远远胜过现实和理性的年代。于是海云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企图
从内部攻破堡垒的帝国主义的代理人,披着羊皮的豺狼,化装成美女(我的天!)的毒蛇,
睡在身边(!)的敌人,她起的是蒋介石所不能起的危险和恶劣的作用。而结果呢,自然是
海云要求离婚,他尽最大的力量作最后的努力,没有效果。我可是仁至义尽了,办离婚手续
前后他一再自己对自己说,正是这种对自己无咎的坚信和一再提醒,使他意识到自己有一点
底虚,正像大声唱着歌走夜路的人,声音越大,说明他越虚弱。
冬冬怎么办?他们没有谈很多。“我仍然是他的父亲,你仍然是他的母亲”,这是不言
而喻的,共产党人是共产主义者,不会像划分私有财产一样地划分孩子。孩子一开始住在他
这里,很快他也认识到没有母亲的孩子便是没有人穿的衣服,而没有父亲的孩子至多是没有
衣服穿的人。孩子后来住到了海云那里,他有空的时候,便派汽车去接。然而冬冬是太懂事
了,不论是北冰洋的冰砖,是粉红色的草莓冰淇淋还是高级西餐馆里的、装在高脚银杯里的
菠萝三得,已经不能使他快乐,使他呜呜地叫,甚至也不能使他展眉一笑了。
然后美兰占领了他的全部空白,虽然他们没有孩子。他也逐渐适应了、喜欢了美兰给他
安排的舒适而又合理的生活。美兰一定学过运筹学,她的生活的第一准则绝不是享乐,而是
合理。早晨喝茶而晚上喝酒,早上用较凉的水洗脸而晚上用温热的水洗浴,坐着伏尔加牌汽
车去看电影的时候还要让司机在电影开演以后开上车去菜市场买鲜笋,一切都透着合理。然
而这样合理又这样美满的生活,仍然使张思远激动不起来。她带来的只是舒服,是令人困倦
的幸福,是一种酒醉饭饱的无差别境界。而这境界又是乏味的。他几次找已经上了小学的冬
冬,没有找来。于是,1964年的一天他自己乘车去郊区的一个小学看望冬冬。他不愿意
见海云,他不能去海云家。尤其是海云也已经结婚,对方正是大学期间的那个同学,海云的
这种行为更证明了他的高尚无瑕,他的良心获得了一种解脱。
1964年的冬冬瘦弱、苍白,显然营养不良。1960年困难时期,张思远曾经打发
人给冬冬送过几次高价的奶油点心与高级巧克力,奶油点心与巧克力并没能使儿子壮实起
来。而且张思远觉得,在送过点心与巧克力之后,儿子与他更疏远了。1964年的这次见
面,冬冬一再强调:“爸爸待我很好。”他管继父叫作爸爸而称亲父张思远作父亲,而且全
部称呼都是“您”,他才12岁。他那种客气而又提防的表情使张思远想起自己的某个下
属。又加上美兰得知他去看望冬冬以后给他施加的无形的压力——一切如常,只是美兰的额
头显出了那两道竖纹,而且笑声特别不自然。这种笑声使他觉得脊背上冒冷气。于是,他不
再去看冬冬了。1965年春节,他又派人往学校给冬冬带去了花蛋糕。谁想得到,花蛋糕
被原封退了回来。附有冬冬的一个字条:父亲,谢谢您。不要再给我送吃的了,请您不要生
气。他生气了,他已经越来越习惯把人分成上级和下级,下级对于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轻
易地向下级发脾气而不会有任何不良后果,而且,脾气是威严、是权势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
分。而冬冬,(当然不会是他的上级)
却这样对待他,真是岂有此理!
将来等他大了,他会明白这一切的,他会自己来找我的,他会懂得,有一个老革命的爸
爸,有一个市委书记的爸爸是多么荣耀和福气!张思远这样想。
两年以后,他弯腰撅腚,站在台上挨斗。打倒大叛徒大特务张思远!张思远不投降就让
他灭亡!砸烂张思远的狗头!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顽固派……只能变成不齿于
人类的狗屎堆。呼噜咕咚呜隆,好像在开锅,好像在刮风,好像耳朵聋了什么都没有听见。
头发根被揪得发麻,腰弯得好像变成了两截。但这一切总会过去,他被斗已不是第一次。就
在这时候忽然冲上来一个少年,他正好瞭起眼皮偷看了一眼,天呀,冬冬!飕地抡起了巴
掌,第一下打在他的左耳朵上,这真是咬牙切齿的狠狠的一击,只有想杀人、想见血的人才
会这样打人,只一下就打得张思远从两个扭住他的胳臂的小将手里跳了起来,连脑袋都嗡地
一响,像通了电,耳膜里的刺心的疼痛使他半身麻木,恶心得想要呕吐。抡起的手臂,又用
手掌背反打了他的右耳,这一下比较轻,感到的疼痛却更加分明,等挨了第三个巴掌以后,
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昏迷中,他听到了那个打他的少年——他就是冬冬,没错!好像哭出了声。
阶级报复!只有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才能说明这一切。海云是已经定性、已经作了板上钉
钉的正式结论的阶级敌人。而张思远,尽管目前在受群众的审查,但他的职务是省委正式任
命并在中央组织部备了案的。他的身份仍然是一个城市的党的委员会的领导人。革命群众要
打倒他,给他提出了许多罪名,但这一切没有作结论,没有定性。他的问题与海云有着本质
的差别,阶级的差别。冬冬顽固地站在他的妈妈的反动立场上,也许是接受他妈妈的指使,
对张思远实行阶级报复,谋杀!不是说“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么?不是说,在史
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难免有各式各样的牛鬼蛇
神跳出来么?冬冬的行为就是右派翻天,就是牛鬼蛇神跳了出来。需要找个机会,向看管他
的革命群众把这个问题谈一谈,提醒他们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提醒他们对于社会
上的真正对党对社会主义怀有刻骨仇恨的人,绝对不能手软。
然而他自己先软了。没过几天,他得到了海云自缢身亡的消息。几乎与此同时,他得知
美兰已经正式贴出了造反声明,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这后一个消息对他却几乎没有产生什
么影响。
审 判
我请求判我的罪。
你是无罪的。
不。那有轨电车的叮当声,便是海云的青春和生命的挽歌,从她找到我的办公室的那一
天起,便注定了她的灭亡。
是她找的你。是她爱的你。你曾经给她带来幸福。
我更给她带来毁灭。我没有照顾好我的第一个儿子,到现在我甚至于想不起他的小脸是
什么样子。我得罪了冬冬,我现在才明白,我送去的巧克力和花蛋糕只能提醒他注意到我和
他最亲爱的妈妈的处境的差别。在她流泪的时候,我本应该用手绢,不,用手指揩干她的泪
水。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向她打了一番官腔。但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些。如果没有我,她会
安心上大学,她会成为教授、专家,她会毫无负担地在完成学业、取得一定的成就以后找一
个年龄、性格、地位更合适的伴侣。由于有了我,这一切都成为不可能了。这使她郁郁寡
欢,这使她在五七年说了一些带情绪的话。
但是你爱她。真的吗?
我们都有一死。我希望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刹那再说一句:海云,我爱你!但如果
我真的爱她,我就不应该在五○年和她结婚,我就不应该在四九年和她相爱。我们不相信魂
灵,但我假设我们还有一千个一万个来世,我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匍伏在海云的脚下,请她
审判我,请她处罚我。
你是人,你的地位并没有剥夺你的爱的权利,更不能剥夺你回答一个少女的爱的召唤的
权利。
然而我更成熟,我应该理智一些,我应该负起责任。我不应该闯入一个如此纯洁而幼小
的灵魂。
在1949年,你就不纯洁吗?你就不幼小吗?那是我们的共和国的童年,也是我们大
家的童年。
但我为什么竟没有想到去保护她?豁出命我也应该在她的身边。
然而后来是她不爱你了,她太轻浮,她有毛病。在大学,她有了自己的情人,该责备的
只能是她而不是你。
我的痛苦就在这里。竟没有人能够惩罚我。
有。
谁?
冬冬。
山 村
庄生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轻盈地飞来飞去。醒了以后,倒弄不清自身为何物。庄生是
醒,蝴蝶是梦吗?抑或蝴蝶是醒,庄生是梦?他是庄生,梦中化作一只蝴蝶吗?还是他干脆
就是一只蝴蝶,只是由于作梦才把自己认作一个人,一个庄生呢?
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有趣的,听来却有点悲凉的想象。原因是他有一个有趣的,简直
是美妙的梦。能够作这样的梦的人有福了。如果梦中不是化为蝴蝶,而是化为罪囚,与世隔
绝,听不到任何解释,甚至连审讯都没有,没有办法生活,又没有办法不活,连死的权利都
没有。再仔细一看,监狱竟是自己在任时监造的,是自己视察过的,用来关阶级敌人的……
他又将想些什么呢?
就是这样的铁一样的令人窒息的梦也醒了。张思远在1970年突然被释放了,就像前
三年突然“升级”关进单人监狱一样莫名其妙。更使他清醒的是他的家,他的家已经没有
了,在他监禁期间,美兰已经去法院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带走了他尚存的全部家产。这样
的消息对于一个出狱者,真像山泉沐浴一样爽心明目、安神败火。
也是一只蝴蝶,却不悠游。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的事情现在还排不到日程上。”
专案组长对张思远说。一个钻山沟的八路军干部,化成了一个赫赫威权的领导者、执政者,
又化成了一个被革命群众扭过来、按过去的活靶子,又化成了一个孤独的囚犯,又化成了一
只被遗忘的,寂寞的蝴蝶。我能不能经得住这一切变化呢?
他不像有些被拉下马来的可怜虫,把生活的意义、生存的目的放在定一个“人民内部矛
盾”的结论上。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市委书记需要一个“人民内部矛盾”的结论?天大的
笑话。他需要活下去,需要思考,需要找到他的儿子。于是,在1971年的初春,他动身
到冬冬插队的一个边远的山村。山下一片杏花如云。山谷里溪流旋转,奔腾跳跃,叮咚作
响,银雾飞溅。到处都是生机,就连背阴处的薄冰下面,也流着水,也游着密密麻麻的小
鱼。向阳的地方更不用说了,一片葱绿。从草势来看,即使在冬天,这草也没有停止生长。
顽皮的松鼠在枝上跳来跳去。大青石上是松鼠嗑掉的杏核皮,嗑得干干净净。小花蛇在枯叶
里钻进钻出。野兔跑起来就像一溜烟。记得有一次张思远到郊区去视察,夜间行车,一只小
灰兔闯进了越野小汽车的前灯的光柱里。它一下子那么惊慌,左右都是一片漆黑,后面是疾
驶着的、紧紧追赶着它的可怖的怪物——汽车。它只有向前一条路,它只有沿着车灯光柱的
方向拚命跑。司机哈哈大笑起来,踩踩油门,加快了速度。当时张思远真想命令司机停住
车,关上灯,让灰兔走掉。但他不好意思这样婆婆妈妈。眼看汽车就要把灰兔轧倒了,张思
远看到了小兔的颤抖的长耳朵。忽然,小兔不知道怎样来了一股勇气,转身一蹿,得救了。
张思远长出了一口气。
山径崎岖。人生的道路更加崎岖。但山还是山,人还是人。尽管祖国的大地承受着太多
的苦难,春天仍然是祖国的春天,山的春天,人的春天。他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蝴蝶,从积
雪的山峰飞向流水叮咚的山谷,从茂密的野果林飞到梯田。一组青年在梯田上犁地。为首的
小伙子斜披着黑色的小棉袄,打着口哨。忽然,他高声唱起了山歌:
天大的冤屈告诉你哥哥,
妹妹呀你莫要想不开,
莫要投河……
海云没有投河,她把脖子伸到绳环里。张思远感到了在蹬倒凳子以后的一刹那,绳索像
铁钳一样地咯吱一声勒断喉咙的痛苦。一想到这儿,他就半天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发音器
官出了毛病。他就是以此为理由请求不去“五七”干校而去他儿子插队的地方的。
他是作为“白丁”来到山村的,没有官衔,没有权,没有美名或者恶名,除了赤条条的
他自己以外什么都没有。就像五十年前他来到这个诱人而又恼人的世界上一样。人出生的时
候不是一无所有,甚至连遮掩身体的裤衩都没有吗?一无所有的他住到了山村里,儿子却立
即转到了另一个村落。我们会慢慢了解的,他冷静地住了下来。他并没有很快了解他的儿
子,他首先了解,首先发现的乃是他自己。
在登山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腿,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腿。在帮助农民
扬场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双臂。在挑水的时候他发现了肩。在背背篓子的时候他发现了
自己的背和腰,在劳动间隙,扶着锄把,伸长了脖子看着公路上扬起大片尘土的小汽车的时
候,他发现了自己的眼睛。过去,是他坐在扬尘迅跑的小车的软座上,隔着透明塑料板看地
头劳动的农民的。
他甚至发现了自己仍然是一个不坏的、有点魅力的男人。不然,那些结过婚的女社员,
那些壮年妇女为什么那样喜欢和他说说笑笑呢?已婚的男女农民们互相开那么重的玩笑,说
那样的粗话,让他简直受不了。但这也是可以原谅的。难道休息的时候还不能自己拿自己开
开心吗?他们开心的事够少的了,总不能歇地头的时候也念“凡是敌人反对的……”或者高
唱什么“冲云天”“冲霄汉”啊。他们巴望着土里多出点东西,他们不想跑到云天或者霄汉
上去。倒是他张思远,过去常常坐着“安——24”或者“伊尔——18”在云天和霄汉上
飞行。
他甚至在这里发现了自己的智慧,自己的觉悟,自己的人望。17年当中,他到处受到
尊敬。但这尊敬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诬陷、强犦、摧残。连美兰和他的儿子也离开了他。他恍
然大悟,这尊敬不是对张思远而是对市委书记的。他失去了市委书记便失去了这一切。但是
现在不同了,农民们同情他,信任他,有什么事都来找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确实
正派,有觉悟,有品德,也不笨,挺聪明也挺能关心和帮助人。
然而在冬冬面前不行。他第一次去看冬冬的时候,冬冬正在缝鞋,拿起一块皮子,噗噗
噗噗往上喷一些唾沫,然后是锥子引针。他看得出,冬冬在努力表现自己是一个缝鞋的老
手,完全具有在城市的十字路口摆鞋匠摊的经验和水平。但正因为他太努力了,他并不真像
一个会缝鞋的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问冬冬。
“没什么可说的,您何必到这儿来?我连姓都改了,我不姓张。”
“那随你。但是毕竟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除了你,你除了我,再没有别的亲人。”
“如果您官复原职,您是要先杀一批的吧?林副统帅教导我们说:政权便是镇压之权。
我不是第一个该杀的吗?”
“别……淘气!胡说八道!”
“您为什么不说您恨我呢?那天您没有认出我来吗?那天是我打的您。说老实话,您当
时是怎么想的?阶级斗争,阶级报复……是吧?”
张思远战栗了。
“这样倒好一点儿。我需要的是诚实。诚实的恨对于我比虚假的爱好。”冬冬激动了,
他的锥子扎破了左手的无名指。他把那个指头放到嘴里,嘬着、咽着自己的血。他的这个姿
势活像他的母亲。张思远新婚的时候,不,大概还是结婚以前呢,海云给他钉扣子的时候也
扎破过自己的手。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儿你母亲最后几天的事情?”
“我不知道。”
“你说什么?”
“那天我打了你,就被送到了公安局去。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这是你们提出
来的口号。”
又是战栗……那绳索勒断脖颈的痛苦,咯吱,残酷的一声响,咯,咯……
“您怎么了?”
“咯……咯……”
冬冬把他扶到了床上,而且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为什么……躲着我?”张思远的嗓子劈啦劈啦的,像在拉一个破风箱,像在转
动一架旧风车。
冬冬听懂了他的话。半天没言语,然后反问了一句:
“您能原谅我吗?”
“也许,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呢。”
“您说我为什么要……打……您?”
“为了你母……”
“不,不是的,”不等父亲说完冬冬就打断了他,他生怕父亲说出那荒唐而可怖的话,
“我打您……真真正正是为了革命造反,我们那一派的头头鼓励我……恰恰相反,在您揪出
来以后,母亲多次给我说,您不是大字报上所说的那种人……母亲的死,和我不听她的话也
许不是没有关系,当然,主要是她被打得皮开肉绽。她受不了。我……”
热泪切割着皮肤。悲痛切割着心。他们和解了。
他们没有和解。在张思远和他的儿子慢慢建立了比较密切的来往关系以后,有一次,他
看到了儿子写的一篇日记。日记写得灰暗,简直是颓废,什么“够了,这谎言和伪善,这高
调和欺骗”,什么“人是最自私也最卑劣的”,什么“生活便是错误,生活便是痛苦”。看
着看着,张思远的手抖了起来。难道我们这一代艰苦奋斗,流血牺牲,鞠躬尽瘁,夜以继
日,就是为了让你们搞这种渺小卑微的无病呻吟吗?他激动地责备了冬冬,冬冬也激动起来。
冬冬说:“立场?立场?您说我站在什么立场?您们当然是站在党的立场,您们牺牲,
您们从党那里得到的东西并不比您们献给党的少!就是现在您坐了监狱,您委委屈屈,您们
每月的收入也比农民一年的收入多。而且,您们当然充满信心,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您们又
会坐在市委书记的宝座上!”“住口!”张思远动怒了,“你可以尽管骂我,却不能诬蔑我
们的党!不能诬蔑我们整整一代革命者。李大钊,方志敏……是为了人民而抛头颅、洒热
血……”
“为了我们,为了让我们受罪吗?”
“你这样说太危险!太反动!”
“您要送我进监狱吗?本来您建造监狱也不是为了关自己的呀!”
“你……”张思远气得说不出话来。如果是五年以前,他听到这样的言论,不论是谁,
他都要和他决裂,他都要全力给以回击,给以打击,给以镇压。他听到这种话简直要爆炸
了,他压低了声音,含糊地骂了一句,拂袖而去。
在回自己住处的路上,碰上了雷雨。闪电就在树梢上放光,雷声炸响在头顶。雨声哗
哗,真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跑,在呐喊,在厮杀。雨水在脚下流淌,走在山路上,就像趟过溪
水一样,鞋变得又重又湿。这个时候,张思远多么渴望自身也变成一声沉雷,一道闪电,他
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发光,能爆炸呀!他甚至想,触雷该是多么痛快的事啊!
他滑了一跤。
复 职
不知道为了什么,
忧愁常围绕着我,
每天我都在祈祷,
快驱散爱的寂寞……
一首香港的流行歌曲正在风靡全国。原来他并不太知道。他只是恍惚听说许多青年在录
制香港的歌曲。那时他只是轻蔑地一笑。对于香港的文化,他从来没有放到眼里。只是在他
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悄悄地动身去他作为老张头曾经劳动过六年,流过六年汗、心里头更
是流过六年血的地方,在他转车之前住到了一个一般干部住的招待所里,他才从同室的一个
贸易公司采购员所携带的录音机那儿,仔仔细细地,一遍又一遍地听到了这首歌。
怎么说呢?他不是音乐家。在部队,他学会了识简谱,学会了打拍子。八路军战士都爱
唱歌。一个初到边区的人,头一个印象便是歌声多。有一个歌的头两句就是“解放区的天是
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然后底下两句是“解放区的太阳永远不会落,解放区的
歌声永远唱不完”。解放战争时期,只要听一听蒋管区流行的《疯狂世界》,再听一听解放
区流行的《我们是民主青年》,便可以知道中国的未来是属于谁的了。
然而现在呢?现在是怎么回事?30年的教育,30年的训练,唱了30年的“社会主
义好”、“年轻人,火热的心”,甚至还唱了几年“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之
后,一首“爱的寂寞”征服了全国!
他想砸掉这个采购员的录音机,他站起来,转了一圈,拳头握得指甲刺痛了手心。这是
彻头彻尾的虚假!这是彻头彻尾的轻浮!那些在酒吧间里扭动着屁股,撩着长发,叼着香烟
或是啜着香槟的眉来眼去的少爷们和小姐们,那些一听到外国,一听到香港,甚至一听到台
湾(!)就垂涎三尺而又不读书、不流汗、不开夜车、却又整天梦想着电冰箱、流线型家具
和席梦思的混蛋们,他们难道真正懂得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忧愁,什么叫寂寞吗?所有这一
切,不过是在三等照相馆里照相时候的令人作呕的装腔做势!
一首矫揉造作的歌。一首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