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14部分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备用网站最新地址(记得收藏)
    着一边轻巧

    地换肩,头发一甩一甩,连眉毛的扬动也叫他心疼得要命……

    “您真好!”彩云是不会这样说他的,即使强发献给她一万块钱。

    但那不是“真”的。他勇敢地钻到车底下并不是为了解救那只鸽子。他不真好。

    当鸽子已经平安,围观的人群走散,各种车辆恢复了正常的流转以后,他流下了混

    浊的泪水。为了他确信是从樱桃谷飞来的灰鸽,为了彩云的满面愁容,为了他从来都不

    了解的比三千块更好的“真好”……他哭了。

    楼上阳台出现了一个少女,身穿白底v字形大蓝条纹无袖连衣裙,口衔着蜡管,正

    在喝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樱桃汽水。她看了看木匠,又看了看大街。

    “怎么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没事,爷爷,没事。”少女悠扬而又轻柔的回答,活像天使。她微笑着吸吮了一

    下,一股清爽甜香的淡红色的汽水,顺着蜡管进入了她的口腔,流到了胃里。

    1983年

    济南

    我没想到那天早上接到你的电话,你的声音苍老而且温和。你说久违了。我还以为你有

    什么信息要告诉我。其实离上次我们的会面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上次会面我提到小莉学提琴

    的事只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小莉的事自有她的父母操心——太多的操心,哪有我这个姥姥

    的事。你说你一天都在家,我相信你不只这一天而是差不多天天都在家。除了政协委员,你

    已经不承担别的任务,我们退到二线,都已经许多年了。我竟然是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你

    是邀我到你家。自从那一年在老同志的春节茶话会上重逢你从来没有主动要我去看过你。我

    看你,你看我,我们都争取被动,这也是一种礼貌,把友谊探访的主动和慷慨留给别人,把

    接受别人的主动的看望的温暖和安慰留给自己:客人——老友的敲门声是令人喜悦的。你知

    道你被记挂着,你的名字虽然从在职干部的花名册上消失了,却没有从你的老友、叫作老战

    友的人的心中蒸发掉。

    你问:“今天你能到我这儿来一下吗?”我说当然。我原来的计划?什么计划?买鸭子

    和豆芽菜、看报和发信,去新落成的百货商场物色一件生日礼物的计划吗?好的,我下午去

    看您。

    我猜测您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上面有什么新的精神?您大概这一生总是这样津津有味而

    又严肃万分地说上面的事。老侯活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人事有调整还是“提法”有发

    展呢?他为上面,我为他,倾注了一切。照顾他的偏瘫,这一切的麻烦帮助我度过了退休后

    的日子。使不工作的日子不致于像羽毛一样轻飘。然后他去了,剩下了太大太空的房子。也

    许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着办?你说过你的孩子们总是磨着你换房,他们不喜欢住在那边。还

    有医疗,还有出国访问,还有家用电器的免税指标,还有老三的工作调动……这一切我又能

    帮得上什么忙呢?要不就是找我谈谈国际形势吧,就像你或者是我即将担任外交部长或者中

    联部长似的。不论黎巴嫩的还是尼加拉瓜的事情,我们管得了吗?

    你坐在躺椅上。给我倒茶的时候,你的手抖得厉害。你的脸上有一块特殊的黑。我问你

    到哪里晒了太阳。你说一冬都是足不出户,有一次去附近的菜市场买粉丝,来去16分钟,

    就感冒了,躺了16天。然而您不苍老,我说。是吗?你扬了扬眉毛,我发现你的一向显得

    严厉的眼睛竟是那样有神。你的眉毛长得那样长,好像一生的沧桑隐藏在花白的长毛中。我

    说现在天好了,昨天最高温度是12c,昨晚上预报今天最高温度是15c,今天早晨拨电

    话121就说是17c了,已经是非常非常的春天了,也许桃花就要开放了吧?开放真是个

    诱人的词儿。说着我不由得动了动我的外衣领子,那领子的面是单色的素,而里子是鲜艳的

    花格。

    便说起了天气。你说你十年前访问过埃及的历史名城卢克索,你说卡纳克神殿我说我不

    知道。你说配乐解说我说小莉的事您不用费心了,我上次只是随便说说的。你说五月的卢克

    索已经是48c了,我说那可真糟糕。你说不论巴黎还是罗马还是慕尼黑,冬天虽然结冰,

    草坪却仍然是绿的,因为它们的土地是潮湿的。我问难道我们多浇一点水,勤浇一点水就可

    以使华北的小草不枯萎吗?你说即使是海南岛首府海口市,冬天阴雨天仍然很冷。我说飞机

    票票价上涨了,退二线的人更难报销差旅费了。你说韶山冲秋天的风景实在美,那才叫“风

    水”呢。我问关于调整经济,中央开会了么?听说要增加信贷投放。物价越来越平稳了吧?

    后来你说起了孩子,我也说起了孩子,我说您的那个最小的孙子可真胖,有一种天不怕

    地不怕横冲直撞的劲头。他常吃健儿粉——与新加坡商人合营的一个食品公司的出品么?你

    说你的姐姐的两个孩子都到国外去了,新年的时候、春节的时候、国庆的时候、过生日的时

    候他们都给父母打电话。我说听说从国外往国内打电话更方便也更便宜。你说你姐姐和你一

    样奋斗了一辈子,为了中国,但是她的孩子一个又一个地往外跑领了绿卡,你在国外看到过

    新从中国大陆去的某些人,就像在北京看到来自安徽省无为县的保姆,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

    心酸的狼狈劲儿。我说我家那个小保姆忽然辞活走了,我送她一件毛背心……这时我抬起

    头,我恍惚看到你的眼角是湿润的。你一见到我就显出微笑来了。你眨了眨眼睛,立起身来

    去取暖水瓶,往茶壶里续水。你的藤躺椅咯吱响了一声。你的已经并紧了的嘴角又变得轻松

    和柔和了。

    这我才发现了一只黄毛色的猫,猫睡得昏天黑地,我把它抱在我的膝下,搬过来拨过去

    它只是不醒,它就像从来不会醒也没有醒过似的。过去到你家,我似乎从来没见过这只猫。

    你可不像喜欢猫的人。但我刚刚一走神,它就跑掉了,它又卷曲在你的身边,继续做它的与

    生俱来的梦。

    我扬头看了看四周。一盆巴西木长得葱郁茂盛。花盆里,在巨大的绿叶的庇荫下面,长

    出了一排小蘑菇。一幅书法写着什么“心如清风明月……”桌子上仍然堆着公函信封、报纸

    和文件,倒好像你还在忙着,日理万机。台历上并没有多写一个字。摆着一个仿造的铜马。

    你建议我看阳台门附近摆着的鱼缸,水草,金鱼。你说金鱼最大的优点是它们的沉默。不管

    你喜欢它还是痛恨它还是羡慕它还是轻蔑它,它总是不出一声,你很难说出它个么二三来,

    但是你会看着它,看着它的一动不动与或有的沉浮自由,没有任何道理和说法的动与静吸引

    你的目光,时间就会不知不觉地过去。在我和你的交往中这也是第一次听你说到金鱼。

    我问您要不要可以自动换水、供氧及保持恒温的鱼缸,要不要花纹斑驳的热带鱼,虽然

    我和那个行家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联系了。老侯养过热带鱼也养过君子兰,集过邮也收集过各

    式烟斗,现在,老侯没有了,热带鱼没有了,君子兰、邮票与烟斗也都四散。我还问您的猫

    喜欢吃什么。

    可能你说了句什么或者是问了句什么,在我的眼前正有小鱼邮票和桃花木的红烟斗飞

    舞。我抿了抿鬓发,不让它们盖上耳朵。都说我的耳垂比较大,像有福的人,像菩萨。我不

    懂心怎么能如“清风明月”。再有一个月就是清明了,是老侯他们的节日,我忽然听见你好

    像在远远的地方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哪里见面的吗?”

    “在1949年七·一党的生日纪念会上,那天我们冒着雨开大会,听郭沫若朗诵颂

    诗,回家都夜3点了。”我说。你说不是,更早……那是在老侯的办公室?你说更早。我说

    那我就不记得了。你说是在老区,你看过我扭秧歌,是庆祝济南解放,活捉国民党的守城司

    令王耀武的联欢。你说我们文工团的人举着火把,脸照得红扑扑的。你说你一眼就认出了我

    是来自城市,是个学生娃。你说我的头发上系着的不是红头绳而是丝带,你说我很特别。我

    们说话了吗?我问。我们说了,你告诉我你会弹钢琴,但是到了老区,你找不到钢琴了,我

    说钢琴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你说,是这样吗?我怎么完全不记得?我是学过几天钢琴,

    但根本谈不到会弹还是不会弹。在解放战争节节胜利的高嘲,刚刚到老区的我居然会和一个

    陌生人谈钢琴的事,这不可能。这不可思议。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扭秧歌的人惦记钢琴做

    什么?有了秧歌不就行了吗?

    我说我不记得了。真的,我一点也不记得。你失望了吗?

    你好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就说身体,说吃药,说气功和特异功能,说病房设备的改善,说中美合作生产的多

    种维生素“施尔康”。我想起你的腰椎疾病,我发现你这次找我最终可能还是为了医疗事

    务,老侯在世的时候毕竟管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方面的工作,虽说是人走茶凉,毕竟还有点热

    乎气。我提出要不要请那个名噪一时的特级气功大师为你发功治病,而你却像没有听见一

    样。你问:

    “有多少年了,你不再跳舞啦?”

    我没听懂你的问题,便没有回答。我想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后来在菜市场排队买叉烧肉和酱鸭。很可能售货员少找给我一毛四分钱。后来到前门的

    茶叶店,有一百六十元一斤的银毫。后来回家收阅组织老干部春游的通知。如果不去春游,

    通知暗示说,可以发给本人一些钱。后来接到女儿的电话,说这个星期天他们带孩子去郊外

    踏青,便不到我这儿来了。后来炒菜吃菜,洗碗洗碟子。我想起女儿说的,金鱼牌洗涤剂不

    宜常用。后来看电视,看了许多次的冰上芭蕾,如要我当年学的话一定和他们跳得——滑得

    一样好。我本来可以多学一点东西的,却没怎么学。连续两个电话都是错号,一个非说我是

    公用电话,一个要我接456号分机。当我说“错了”的时候他们一定要我回答我是谁。

    我一直在想,你找我去是为了做什么。是为孩子出国的事么?你说到你的姐姐。是为腰

    痛?你似乎对气功大师不是那么感兴趣。是为寻找一个故人、一个老战友,你问起一些旧

    事,庆祝济南解放,最早济南是没有解放的,解放军英勇作战牺牲才有了解放济南,有了新

    中国,又不是为了鱼缸。难道是为了猫食?也没告诉我上级最近有什么新精神。每次听你严

    肃认真而又津津有味地讲精神我都特别爱听。我知道那是特别重要的,跟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都有关系。我以为我已经知道了精神,十一届三中全会,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不会变的,

    我早就相信了。……您找我到底做什么?

    对我们的会面的回忆与琢磨影响了我,电视节目结束了,没听到预告,明天的译制片会

    是什么呢?“大岛茂”的连续剧我看得够多的了,《苦难的历程》我也坚持看完了。就那么

    一点点“历程”么?

    很快入睡,子夜醒来。我想起你的含泪的晶莹的眼睛。老人本来不应有那样明亮深沉的

    目光,本不应有那样温柔。我忽然明白,你找我只是为了友谊,只是为了你“想”我了,只

    是为了说话。这不是非常自然,十分明显的吗?我怎么会体会不到呢?我们本可以更多地一

    起坐坐,一起喝喝茶水,不一定必须为了传递信息,不一定互相托付交办什么事情,不一定

    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具体的任务。我们可以干脆你看我我看你而没有什么“事”。难道不是真

    的么?尽管我们都享受着很好的照顾,尽管我们拥有一切,然而我们仍然——不是有点孤独

    吗?你的花白的眉头并不舒展呀?而在你的心目中,我还保持着庆祝济南的秧歌舞,那条彩

    色丝带和生疏了的弹钢琴的手……这真叫人感动。噢,除了你,除了你又有谁会和我谈这些

    呢?前个星期,我刚刚拔去了第六枚牙齿。莫非青春年华的记忆和龃齿一起拔掉了?而这一

    切竟然在过了那么长时间以后,在我睡下又醒来,终是心静下来以后,经过那么多隔膜寻觅

    和误解以后才被觉察。莫非我们所有的情感的细胞都已枯萎,我是木头人么?我甚至临别时

    没有说一声“请保重!”怪对不起的。

    月光照亮了窗帘的一角。风吹着树枝。就要吹出新绿的叶子来了。远远传来汽车鸣笛的

    声音。我的鼻子酸了起来。我想起济南,当然。我相信我的眼睛在发亮,在黑暗中,我的目

    光在回应你的目光,我的含泪的笑容在回答你的含泪的笑容。许多的话语像热浪一样涌上我

    的心头。我舔到了自己的泪水的咸苦,从老侯死后,我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了,我怀着近于狂

    喜的心情,万分珍重地把眼泪一滴一滴地咽下去……然后,天一亮我就给你打电话,不在乎

    从睡梦中搅起你,我只须说:

    “我想起济南来了……”

    没有等到起床,你的孩子就来了电话,他连阿姨都没顾得叫就说你昨夜猝然去世了。心

    肌梗死?不是心肌梗死。叫作心房震颤的,吃硝酸甘油片也没有用。本来应该及时地按摩心

    脏的,但是发现晚了,一声也没有来得及出。送到急救室,心电图已经只剩下一条直线了,

    阿姨,您听见我说话了么?您别难过。昨晚上他没吃晚饭,说是有点胃疼,我们本来应该引

    起警觉的。来了许多领导,都说爸爸是好同志。后事会好好办的。讣告会寄给您……他的临

    终的样子很平静。我和你的孩子互相等待了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把电话机挂断。

    这一天,我一连接了三次从济南打来的电话。“我是济南长途。”对方说,那声音很认

    真、很陌生,好像在念一段电文。我慌忙报上自己的名字。电话断了。后来我仿佛听到,电

    话耳机里传出的是欢庆解放的秧歌锣鼓……一切寂静。

    1979年90年7月

    坚硬的稀粥

    我们家的正式成员包括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婶婶、我、妻子、堂妹、妹

    夫,和我那个最可爱的瘦高挑儿子。他们的年龄分别是88岁、84岁、63岁、64岁、

    61岁、57岁、40岁……16岁。梯形结构合乎理想。另外,我们有一位比正式成员还

    要正式的不可须臾离之的非正式成员——徐姐。她今年59岁,在我们家操持家务已经40

    年,她离不开我们,我们离不开她,而且,她是我们大家的“姐”,从爷爷到我儿子,在徐

    姐面前天赋人权,自然平等,一律称她为“姐”。

    我们一直生活得很平稳,很团结。包括是否认为今夏天气过热,喝茶是喝八块钱一两的

    龙井还是四毛钱一两的青茶,用香皂是用白兰还是紫罗兰还是金盾,大家一律听爷爷的。从

    来没有过意见分歧,没有过论证争鸣相持不下,没有过纵横捭阖,明争暗斗。连头发我们也

    是留的一个式样,当然各分男女。

    几十年来,我们每天早晨六点十分起床,六点三十五分,徐姐给我们准备好了早餐:烤

    馒头片、大米稀饭、腌大头菜。七点十分,各自出发上班上学。爷爷退休以后,也要在这个

    时间出去到街道委员会值勤。中午十二时,回来,吃徐姐准备好的炸酱面,小憩一会儿,中

    午一时三十分,再次各自出发上班上学。爷爷则午睡至三时半,起来再次洗脸漱口,坐在躺

    椅上喝茶读报。到五点左右,爷爷奶奶与徐姐研究当晚的饭。研究是每天都要研究的,而且

    不论爷爷、奶奶还是徐姐,对这一课题兴致勃勃。但得出的结论大致不差:今晚上么,就吃

    米饭吧。菜吗,一荤、一半荤半素、两素吧。汤呢,就不做了吧。就做一回吧。研究完了,

    徐姐进厨房,劈哩啪啦响上三十分钟以后,总要再走出来,再问爷爷奶奶:“瞧我糊涂的,

    我忘了问您老二位了,咱们那个半荤半素的菜,是切肉片还是肉丝呢?”这个这个,这确实

    是一个重大的问题。爷爷和奶奶互瞟了一眼,做了个眼色,然后说:“就吃肉片吧。”或者

    说:“就吃肉丝吧。”然后,意图得到了完满的贯彻。

    大家满意。首先是爷爷满意。爷爷年轻时候受过许多苦。他常常说:“顿顿吃饱饭,穿

    囫囵衣裳,家里有一切该有的东西,而又子孙团聚,身体健康,这是过去财主东家也不敢想

    的日子。你们哪,可别太狂妄了啊,你们哪里知道挨饿是啥滋味?”然后爸爸妈妈叔叔婶婶

    都声明说,他们没忘记挨饿的滋味。饿起来腹腔胸腔一抽一抽的,脑袋一坠一坠的,腿肚子

    一沉一沉的,据他们说饿极了正像吃得过多了一样,哇哇地想呕吐。我们全家,以爷爷奶奶

    为首,都是知足常乐哲学的身体力行者与现今体制的忠实支持者。

    这几年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新风新潮不断涌来。短短几年,家里突然有了彩电、冰

    箱、洗衣机。而且儿子说话里常常出现英文词儿,爷爷很开明开放,每天下午午睡后从报纸

    上、晚饭后从广播和电视里吸收新名词新概念。他常征询大家的意见:“看咱们家的生活有

    什么需要改革改善的没有?”

    大家都说没有,徐姐更是说,但愿这样的日子一代一代传下去,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世世代代,永远如此。我儿子于是提了一个建议,提议以前挤了半天眼睛,好像眼睛里爬进

    了毛毛虫。他建议,买个收录机。爷爷从善如流,批准了。家里又增添了红灯牌立体声收录

    机。刚买时很高兴,你讲一段话,他唱一段戏,你学个猫叫,她念一段报纸,录下来然后放

    出音来,自己与家人共同欣赏欢呼鼓掌,认为收录机真是个好东西,认为爷爷的父辈祖辈不

    知收录机为何物,实在令人叹息。两天以后就降了温。买几个“盒儿带”来,唱的还不如收

    音机电视机里放送的好。于是,收录机放在一边接土蒙尘。大家便认识到,新技术新器物毕

    竟作用极为局限,远远不如家庭的和谐与秩序更重要。不如老传统更耐用——

    还是“话匣子”好哇!

    那一年决定取消午睡,中午只休息40分钟——一小时,很使全家马蚤动了一阵子。先说

    是各单位免费供应午餐,令我们既喜且忧。喜的是白吃饭,忧的是不习惯。果然,吃了两天

    就纷纷反映上火,拉不出屎来,没有几天宣布免费供应的午餐取消,叫人迷惑。这可怎么办

    呢?爷爷教育我们处处要带头按政府指的道儿走,于是又买饭盒又带饭,闹腾了一阵子。徐

    姐也害得失眠、牙疼、长针眼、心律不齐。不久,各机关自动把午休时间延长了。有的虽不

    明令延长却也自动推后了下午上班时间,但没有推后下班时间。我们家又恢复了中午的炸酱

    面。徐姐的眼睛不再起包儿,牙齿不再上火,睡觉按时始终,心脏每分钟70——80次有

    规律地跳。

    新风日劲、新潮日猛,万物动观皆自得,人间正道是沧桑。在兹四面反思含悲厌旧,八

    方涌起怀梦维新之际连过去把我们树成标兵模范样板的亲朋好友也启发我们要变动变动,似

    乎是在广州要不干脆是在香港乃至美国出现了新的样板。于是爷爷首先提出,由元首制改行

    内阁制度,由他提名,家庭全体会议(包括徐姐,也是有发言权的列席代表)通过,由正式

    成员们轮流执政。除徐姐外都赞成,于是首先委托爸爸主持家政,并议决由他来进行膳食维

    新。

    爸爸一辈子在家内是吃现成饭、做现成活(即分派给他的活。)这回由他负责主持做饭

    大业,他很不好意思也很为难。遇到买什么样的茶叶做不做汤吃肉片还是肉丝这样的大事,

    一概去问爷爷。他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习惯于打出爷爷的旗号。“老爷子说了,蚊香

    要买防虫菊牌的”,“老爷子说了,洗碗不要用洗涤剂了,那化学的玩艺儿兴许有毒。还是

    温水加碱面,又节省,又干净。”

    这样一来就增加了麻烦。徐姐遇事问爸爸,爸爸不做主,再去问爷爷,问完爷爷再一口

    一个老爷子说的向徐姐传话,还不如直接去问爷爷便当。直接去问爷爷吧,又怕爸爸挑眼而

    爷爷嫌烦,爷爷嫌烦也是真的,几次对爸爸说:“这些事你做主嘛,不要再来问我了。”于

    是爸爸告诉徐姐:“老爷子说了,让我做主,老爷子说了,不让我再问他。”

    叔叔和婶婶有些窃窃私语。说了些什么,不知道。但很可能是既不满于爸爸的无能,又

    怀疑爸爸是不是拉大旗、假传圣旨,也不满于爷爷的不放手,同样不满于徐姐的啰嗦,乃至

    不满于大家为何同意了实行内阁制与通过了爸爸这样的内阁人选。

    爷爷有所觉察,好好地开导了一次爸爸,说明下放权力是大趋势。爸爸无奈,答应不再

    动辄以爷爷的名义行事。爸爸也来了一个下放权力,明确做不做汤与肉片肉丝之间的选择权

    全由徐姐决定。

    徐姐不答应。我怎么做得了主啊,她垂泪垂涕辞谢,惶恐得少吃了一顿饭。但大家都鼓

    励她:“你在我们家做了这么多年了,你应该有职有权嘛!你管起来吧,我们支持你!你想

    买什么就买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给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我们信任你!”

    徐姐终于破涕为笑,感谢家人对她的抬举,一切照旧,但人们实际上都渐渐挑剔起来。

    都知道这饭是徐姐一手操办的,没有尚方宝剑为来历为依据,从下意识的不敬开始演变出上

    意识的不满意。首先是我的儿子,接着是堂妹堂妹夫,然后是我妻子和我,开始散播一些讽

    刺话。“我们的饭是40年一贯制,快成了文物啦!”“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凝固僵化,

    不思进取!”我们家的生活是落后于时代的典型!”“徐姐的局限性太大嘛,文化素质太低

    嘛!人倒是好,就是水平太低!想不到我们家80年代过着徐姐水平的生活!”

    徐姐浑然不觉,反倒露出了些踌躇志满的苗头。她开始按照她的意思进行某些变革了。

    首先把早饭里的两碟腌大头菜改为一碟分两碟装,把卤菜上点香油变成无油,把中午的炸酱

    由小碗肉丁干炸改为水炸,把平均两天喝一次汤改为七天才喝一次汤,把蛋花汤改为酱油葱

    花做的最简陋的“高汤”。她省下了伙食钱,买了些人参蜂王精送到爷爷屋里,勒我们的裤

    带向爷爷效忠,令我们敢怒而不敢言。尤其可恶的是,儿子汇报说,做完高汤,她经常自己

    先盛出一碗葱花最多最鲜最香的来,在大家用饭以前先饮为快。还有一次,她一面切菜一面

    在厨房里磕瓜子吃,儿子说,她一定是贪污了伙食费。“权力就是腐蚀,一分权力就是一分

    腐蚀,百分之百的权力就是百分之百的腐蚀”,儿子振振有词地宣讲着他的新观念。

    父亲以下的人未表示态度。儿子受到这种沉默鼓舞,便在一次徐姐又先喝高汤的时刻向

    徐姐发起了猛攻:“够了,你这套低水平的饭!自己还先挑葱花儿!从明天起我管,我要让

    大家过现代化的生活!”

    虽然徐姐哭哭闹闹,众人却没说什么。大家觉得让儿子管管也好,他年轻,有干劲,有

    想法,又脱颖而出,符合成才规律。当然,包括我在内,还是多方抚慰了徐姐:“你在我们

    家做饭40年,成绩是主要的,谁想抹杀也抹杀不了的!”

    儿子非常激昂地讲了一套理论:“咱们家吃饭是40年一贯制,不但毫无新意,而且有

    一条根本性的缺陷,碳水化合物过多而蛋白质不足。缺少蛋白,就会影响生长发育,而且妨

    碍白血球抗体的再生与活力。其结果,也就造成国民体质的羸弱与素质的低下。在各发达国

    家,人均日摄取的蛋白质是我国人均日摄取量的七倍,其中动物蛋白,是我们的14倍。如

    此下去,个儿没人家高,体型没人家好,力气没有人家大,精神没有人家足。人家一天睡一

    次,四、五个小时最多六个小时就够用了,从早到晚,精气神十足。我们呢,加上午觉仍然

    是无精打彩。或者你们会说,我们不应与发达国家比。那么,我要说的是,我们汉族的食品

    结构还比不上北方兄弟民族——总不能说兄弟民族的经济发展水准高于我们啊!我们的蛋白

    质摄入量,与蒙古、维吾尔、哈萨克、朝鲜以及西南地区的藏族比,也是不能望其项背!这

    样的食品结构,不变行吗?以早餐为例,早晨吃馒头片稀粥咸菜……我的天啊!这难道是2

    0世纪80年代的中华大城市具有中上收入的现代人的早餐?太可怕了!太愚昧了!稀粥咸

    菜本身就是东亚病夫的象征!就是慢性自杀!就是无知!就是炎黄子孙的耻辱!就是华夏文

    明衰落的根源!就是黄河文明式微的兆征!如果我们历来早晨不吃稀粥咸菜而吃黄油面包,

    1840年的鸦片战争,英国能够得胜吗?1900年的八国联军,西太后至于跑到承德

    吗?1931年日本关东军敢于发动“九·一八”事变吗?1937年小鬼子敢发动卢沟桥

    事变吗?日本军队打过来,一看,中国人人一嘴的白脱——奶油,他们能不吓得整团整师地

    休克吗?如果1949年以后我们的领导及早下决心消灭稀粥咸菜,全国都吃黄油面包外加

    火腿腊肠鸡蛋酸奶干酪外加果酱蜂蜜朱古力,我国国力、科技、艺术、体育、住房、教育、

    小汽车人均拥有量不是早就达到世界前列吗?说到底,稀粥咸菜是我们民族不幸的根源,是

    我们的封建社会超稳定欠发展无进步的根源!彻底消灭稀粥咸菜!稀粥咸菜不消灭中国就没

    有希望!”

    言者为之动火,听者为之动容。我一则以惊,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惊喜的是不知不觉

    之中儿子不但不再穿开裆裤不再叫我去给他擦屁股而且积累了这么多学问,更新了这么大的

    观念,提出了这么犀利的见解,抓住了这么关键的要害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儿

    强!真是身在稀粥咸菜,胸怀黄油火腿,吞吐现代化之八方风云,覆盖世界性之四维空间,

    着实是后生可畏,世界归根结底是他们的。惧的是小子两片嘴皮子一沾就把积弊时弊抨击了

    个落花流水,赵括谈兵,马谡守亭,言过其实,大而无当,清谈误家,终无实用。积我近半

    个世纪之经验,凡把严重的大问题说得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

    物易如掌都不用翻者,早晚会在亢奋劲儿过去以后患阳痿症的!只此一大耳儿,为传宗接代

    计,实痿不得也!

    果然,堂妹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嘟囔道:“说得倒便利!

    要是那么多黄油面包,我看现代化也就完成了!”“啊?”儿子正在气盛之时,大叫,

    “好家伙!60年代尼·谢·赫鲁晓夫提倡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80年代,姑姑搞面包

    加黄油的现代化!何其相似乃尔!现代化意味着工业的自动化、农业的集约化科学的超前

    化、国防的综合化、思维的任意化、名词的难解化、艺术的变态化、争论的无边化、学者的

    清谈化、观念的莫名化和人的硬气功化即特异功能化。化海无涯,黄油为楫。乐土无路,面

    包成桥!当然,黄油面包不可能像炸弹一样地由假想敌投掷过来,这我还不知道么?我非弱

    智,岂无常识?但我们总要提出问题提出目标,国之无目标犹人之无头,未知其可也!”

    “好嘛好嘛,大方向还是一致的嘛,不要吵了。”爷爷说,大家便不再吵。

    吾儿动情图治,第二天,果然,黄油面包摊生鸡蛋牛奶咖啡。徐姐与奶奶不吃咖啡牛

    奶,叔叔给她们主意用葱花炝锅,加花椒、桂皮、茴香、生姜皮、胡椒、紫菜、干辣椒,加

    热冒烟后放广东老抽——虾子酱油,然后用这些潲子加到牛奶咖啡里,压服牛奶咖啡的洋气

    腥气。我尝了一口,果然易于承受接受多了。我也想加潲子,看到儿子的杀人犯似的眼神,

    才为子牺牲口味,硬灌洋腥热饮。唉,“四二一”综合症下的中国小皇帝呀!他们会把我国

    带到哪里去?

    三天之后,全家震荡。徐姐患急性中毒性肠胃炎,住院并疑有并发肠胃癌症。奶奶患非

    甲非乙型神经性肝硬化。爷爷自吃西餐后便秘,爸爸与叔叔两位孝子轮流侍候,用竹筷子粉

    碎捅导,收效甚微。堂妹患肠梗阻,腹痛如绞,紧急外科手术。堂妹夫牙疼烂嘴角。我妻每

    饭后必呕吐,把西餐吐光后回娘家偷偷补充稀粥咸菜,不敢让儿子知道。尤为可怕的是,三

    天便花掉了过去一个月的伙食费。儿子声称,不加经费再供应稀粥咸菜亦属不可能矣!事已

    至此,需要我出面,我找了爸爸叔叔,提出应立即解除儿子的权柄,恢复家庭生活的正常化!

    爸爸和叔叔只有去找爷爷,爷爷只有去找徐姐。而徐姐住院,并且声明她出院以后也不

    再做饭了,如果人们感到她没用,可以赶走她。爷爷只得千声明万表态,绝无此意,而且重

    申了自己的人生原则。人生在世,情义为重,徐姐在我家,情义俱全,比爷爷的嫡亲还要

    亲,比爷爷的骨肉还要近。徐姐在我们这里一天,我们就与徐姐同甘共苦一天。哪怕家里只

    剩了一个馒头,一定有徐姐的一瓣。哪怕家里只剩了一碗凉水,一定有徐姐的三勺。发了财

    有徐姐的好处。受了穷有徐姐的安置。岂有用完了人家又把人蹬掉之理哉!爷爷说得激动,

    慷慨陈词,热泪横流。徐姐听得仔细,肝胆俱暖,涕泪交织,最后被医护人员认定他们的接

    触不利于病人康复,便劝说爷爷含泪退去。

    爷爷回家召集了全体会议,声明自己年迈力衰,对于吃什么怎么吃及其他有关事宜并无

    成见,更无意独揽大权,但你们一定要找我,我只有去找徐姐。徐姐又因你们的怨言而寒了

    心,因吃重孙子的西餐而寒了肠胃,我也就无法再管了,谁爱吃什么吃什么吧,“我自己没

    的吃,饿死也好”。爷爷说。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表态。都说还是爷爷管得好,半个世纪了,老小平安,四代和睦。

    堂妹妹表示她准备每天给爷爷做饭吃。就是说,她、妹夫、爷爷、奶奶、徐姐是一组,吃他

    们自身的饭。爸爸声明,他可以与妈妈一组,但不管我和妻。因为我和妻有一个新潮的儿

    子,不可能与他们吃到一块儿。我也声明只和妻一搭。然后叔叔婶婶一搭。然后儿子单奔

    儿。堂妹见状,似乎相当满意,发挥了一句:“各吃各的吧,这样才更现代些!四世同堂一

    起吃饭,太像红楼梦时候的事了。再说,太多的人围着一个桌,又挤,又容易传染肝炎

    哟!”堂妹反问:“在美国,有这样大的家庭吗?有这么好几代人克服掉‘代沟’一起吃饭

    的吗?”爷爷的表情似乎有些凄然。

    分开吃了两天就吃不下去了。十一点多,堂妹这一组点着火做饭,由于挟爷爷之资格威

    重,别人只能望火兴叹。然后爸爸、然后叔叔。然后我能做饭时已经下午二时,只好不做先

    去上班,然后晚饭同样是望灶兴叹。然后讨论计议论证各置一灶的问题。煤气罐不可能,上

    次为解决全家共用的一个煤气罐,跑人情14人次,请客七次,送画二张,送烟五条,送酒

    八瓶,历时十三个月零十三天,用尽了吃奶拉屎之力。买蜂窝煤火炉也须手续,无证买不到

    煤。有证买到煤了也没有地方搁。如果按照现代意识设四个灶,首先要扩张厨房面积30平

    方米,当然最好是设立四个厨房,比最好更好是再增加五套房子,人的消费要求真如脱缰野

    马,怪道报报谈消费过热,愈谈愈热。于是恍然不盖房子而谈现代意识观念更新隐私权云云

    全他妈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的扯淡!

    分灶软科学没有研究出子丑寅卯,一罐子煤气九天用完了。自从今年液化石油气限量,

    一年只有十几个票,只有一罐气用25天以上才能保证全家用熟食,饮开水。九天用完,一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