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13部分阅读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妹爱上(了个)三哥哥,
他们俩是知心(的)人。
村念作“葱”,人念作“仍”——浓重的乡音。
“再来一个,”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下面是笛子独奏:《放风筝》。”虽然是在车厢里,却有一丝不苟的报幕。
3——5——i~~~~~~~~6 6 5 3 2 1……1954年来t城那
次,他正好碰到民歌合唱团的演员和他坐同一个车厢。(她们巡回演出,为什么不买卧铺票
呢?)不知是哪一个旅客先“发难”的,都半夜12点了,旅客一啦啦,她们就唱上了,不
但全车厢都兴奋起来、活跃起来了,而且引来了不少外车厢的旅客和衣着齐整的蓝色的列车
员。
一刹那间,他似乎又听到了当年的《放风筝》的旋律,颤抖的笛膜负载得了那么多欢乐
吗?
笛声退去了,车轮声震耳。
二
上次来t城的时候是在老火车站下车,提着包,走过天桥,走出站来,耳边是一片夏天
的蝈蝈叫似的叫卖声。青玉茭子、豆腐干、醪糟鸡蛋、赤豆冰棍,还有《大众电影》。他摸
了摸自己的内衣兜——是想探一探钱丢了没有,却被误认为是要掏钱,结果,一群少年小贩
把他包围了起来。
这次是上午10点12分正点到达,帮他提包的有他的助手,他潇潇洒洒下了车,与到
站台来迎接他的当地的汪厅长、黎副厅长、吴处长和赵秘书握手。
“刘主任,晚上睡得好吧?”
“欢迎刘主任!”
“刘主任是第一次来t城吗……噢——,50年代来过,你是老t城了,哈哈哈……”
在他自己的工作单位,其实听不到这么多刘主任和主任刘。人们尊敬他和他的新任职
务,这当然是好事,主要是,这种尊敬是他推行环境保护工作的一个有利条件。然而,在这
种一口一个主任的称呼里,他又好像失去了一点什么。
“你姓啥?”
“刘。你们叫我小刘好了。”
上次,他对t城人是这样答的。
他们走出车站,来到停车场,太阳正好从一片薄云下挣脱出来,耀眼的阳光照耀着面前
笔直的林荫大道。在机动车道与非机动车道之间,是条状的草坪与花坛。
那时候,何曾有这样的大街?何曾有这样的人流和车流?
那时候在t城,代步一半靠公共汽车,一半靠毛驴车。
“这是新车站,这条路也是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才修出来的……”厅长们说。
当然,城市大大发展了。不过空气里充满了煤烟,含硫量大大超过了国家所允许的标
准,还有顽固不化的氮氧化合物,还有一氧化碳,还有放射性元素。落后的能源与落后的工
艺。即使不是专家,不用仪器,只靠常人的鼻子也闻得出来。
他登上了为他开来的银灰色的“上海牌”小汽车,车飒地开动了,四分钟以后,汽车开
进了有着美丽的灯柱的宾馆大门。五分钟以后,他进入了为他准备的房间。有单人睡的双人
床,有写字台和会客间。卫生间的设备是“国际水平”的,恭桶上和浴盆上都用写有英文和
日文的说明的纸带封着,表示在一次彻底清洗消毒以后,未曾有人用过。
那时候住旅馆连介绍信都不用。他背着草绿色的帆布书包打问了一下,找到一处住一夜
只收六角钱的旅馆。他住进一间四人一室的背阴的房子。同屋的另外三个人都比他年岁大。
一位是善于辞令“见面熟”的梆子剧团琴师,一位是默默无言的已经还俗了的和尚。还有一
位实在是惨,他是个农民,妻子死于难产,婴儿又得了颅水症——头大得像南瓜。他带着孩
子到t城来看病,在旅馆要了一张床位,虽然这严重地影响了这个房间的安静和舒适,但是
不论旅馆的人还是同室的人都同情他的遭遇,谁也没有提出异议。这位不幸的父亲对年龄远
远比自己小得多的小刘也是一口一个“大哥”,更使小刘心里过不去。工作之余,一有空小
刘就帮助他伺候孩子。几天之后,当不幸的父亲抱着不治的孩子离去的时候,小刘为他几乎
落了泪。
三
午饭以后,刚回到房间,电话铃响了起来。
是他的助手,助手说,宾馆大门口来了一位女同志,自称是他的50年代的老相识,要
求见他。
“她叫什么名字……”
“鲁采凤,”好像是这么几个字,没听清。
“她是干什么的?”
“说是t城一中的教员。”
他搜索自己的记忆:鲁采凤?吴采凤?陆才丰?楚再逢?
不,一无所有,根本不沾边。
“不,我不记得她,你再问问,必要的时候你接待一下她好了,问问什么事情。如果是
叙旧,你替我感谢她,解释一下,我的时间很少,事又多。如果是告状,替她转给信访部
门。”
毫无办法,想不到到了t城也有人来找。最近一、两年,找他的人实在太多了,老邻
居、老同志(从小学到大学)、老战友、老同事、老病友、老牛(棚里的朋)友……以及当
今工作的上级下级、左邻右舍……他懂得“联系群众”的重要,对于青云直上的他来说,搞
不好群众关系,远远比消除不了废水、废气和噪音更危险。但是,经过一年来联系群众的非
凡努力,他终于悟出了一条真理,即使他不搞专业,一天24个小时接待找上门来的可爱的
群众们,也满足不了“群众”的要求。一次热情接待只能缩短第二次来访的周期,而且,他
从而负下了回拜的债,而且,有那么多熟人托他办的远远比高温中合成的nox更棘手的事
情。
一到t城就冒出来一个“穆裁缝”?他有点厌烦。
28年前他的生活消消停停,大家都是同志,工作配合就是工作配合,生活互助就是生
活互助。大家都忙,大家都年轻,无旧可叙,无时间东拉西扯,无事可托办。来t城出差的
最后几天他得了肠炎,旅馆的一个梳小辫子的服务员给他送汤、送药、送流食,他非常感谢
她,却彼此连姓名都不曾通过。
四
下午去机械厂,看了他们在电镀件漂洗方面采用的新技术,并且不得不即席发表了几条
其实相当一般,但据说给了人家厂子“很大鼓励、很大帮助”的指示,之后,他回到了宾
馆。他感到很疲劳。
那位纠缠不休的女同志坐在宾馆的传达室等他,“上海牌”进门的时候他并没有停车,
也没看见她,但是他一进房间,电话铃就响了。
“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楚(陆、鲁)……”她终于说服了传达室,被允许直接把电话
打到他这里,“您能让我进去吗?”
他想说,他需要休息,他想说,他大概与她没有多少交道可打,他想说,他马上要去就
餐,他想说,他现在只想讨论双槽逆流漂洗和喷雾淋洗怎样结合使用……但他终于没有说,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
到机械厂这一路,怎么看不出一丝一毫往日的痕迹来呢?那是阳湖公园吗?阳湖公园他
在五四年去过好几次,他曾坐在那里的长椅上遐想——爱情、事业、前途。那个公园似乎有
点荒凉,游客稀稀落落,公园四周有农舍和菜地,枯树和奔跑着的狗。现在的阳湖公园,四
周都是高楼,省展览馆建筑得非常宏伟、漂亮。透过汽车玻璃匆匆一瞥,但见游人如蚁,却
不是星期天。
敲第二次门的时候他才听到,“进来”,他在原地叫了一声,背对着门,眼睛看着窗
外。门柄轻轻地旋转着,被打断了思绪的刘主任懒洋洋地转过了自己的身躯。他看见了推门
进来的这位瘦小的、黑不溜秋的妇女。她穿着千篇一律的蓝布套服,剪着短发、头发稍有点
乱。他想,教师可是应该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呀。只有她的眼睛,虽然那是胆怯和顺从
的,却又是执拗和热烈的。她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种与她的年龄、她的装束、她的举止、以及
与这个硫磺味严重、烟雾蒙蒙、质量评价根本不及格的城市环境不大相适应的东西,使他的
心一动。
“是的,是您,您没有变样,走在街上我也能认出您……不,您大变样了,您完全
像……”她伸出了手,说的话令人不知所云。
这也是规律,来访他的人都要这样说的。说没变样是为了赞美他的驻颜有术,说变了样
是暗示他的成就,他的地位。而这位女同志,却一股脑推销起她的最好的矛和最好的盾来。
多没意思!
他是冷淡的,她好像不怎么计较。她从提包里掏出一个老式的漆皮笔记本,“您想起我
来了吧?”她期待地问。
他想不起。他把笔记本接了过来,翻开第一页,是一幅并不高明的水彩画,画着太阳从
山后升起,光芒万丈。他仍然糊涂,黑不溜秋的女教师却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您翻过一
页,请您再翻一页……”
第二页,上面写的是:
人生的目的是为了使他人生活得更美好。
书赠我的不相识的善良的朋友
刘俊峰 1952年新年前夕
后面又有一行小字:
你一定有最灿烂的前途。请跳一个舞。
是?分明是他的名字,他写的字,只是,那时候的字,幼稚得像是出自一个孩子的手。
分明什么也不记得。他的记忆力已经糟到这般田地了吗?
女教师回顾1951年12月31日夜晚的联欢。那时候刘俊峰在工业大学上学,他们
班在除夕与附中的毕业班联欢。每个同学都准备了自己的礼物,为礼物题了词,并点了自己
需看的节目。礼物包好,按照大学班与附中班分成两堆,然后各自从对方的礼物堆中拿起一
个红纸包,津津有味地看各自得到了什么样的礼物和谁送的礼物,然后分别找送礼的人道
谢,互通名姓、互相交谈,然后按照送礼者的要求分别表演节目。
黄金的岁月,黄金的年华!生活就像游戏一样快活,游戏却又像命运一样庄严。
是的,有过这样的新年联欢,有过这样的友谊和欢乐的赠礼。他已经记不起有关这项联
欢的细节和形象,但他记得并完全承认当年迎新联欢的概念。
“那个除夕晚上我和您说了许多话,我知道,您是高才生,又是团小组长。您对生活的
信念一直鼓舞着我。我一直保存着您的礼物,您的旭日东升的画和您的题词。我真喜欢您的
题词。我们班的同学有的得到了一个布娃娃,有的得到了一块三角板,有的干脆是水果糖—
—他们的礼物都不如我!我真是最幸运的人。”
封皮上烫着“学习”两个金字的漆皮笔记本恍恍惚惚在刘俊峰的尘封已久的记忆中出现
了,然而,他仍然不记得画和题词,更不记得这位当时的中学女生。30多年了,他的命运
几经起伏,他每年都要新结识几十、上百个人,认识得愈多,忘得就愈快。有远远比这个女
教师更需要他记住的人物,很多,很多。
“我非常珍视您的笔记本,看到它,我就想到那个年代。不管什么时候,我不能忘记那
个年代给我的教育。一想起这些,我的生活好像也变得好一些了……”
“真对不起……我忘了……”他摇摇头,苦笑着。他不能说假话,假装记得她。为什么
要欺骗这样一个毕竟是在30多年前邂逅过的,看来还满天真可爱、又有点罗嗦的女人呢?
“从前年我就在报纸上看到您的名字,我知道,那就是您。我看到了您参加联合国环境会议
的消息,是在日内瓦还是斯德哥尔摩?后来我就到处找您。在《环境科学》杂志上,我读了
您的文章。您的学问可真大!您现在是专家,又是大干部,我真高兴!我也光荣!我看准
了,50年代的共青团员里将会出现四个现代化的栋梁!也许将来你会当副总理,真的!”
刘俊峰摆了摆手,紧盯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分辨她是不是虚伪阿谀。
“我知道您很忙,请原谅我打搅您。1952年秋天我考进了师范大学,学中文,19
56年分配到t城,一直在一中。对不起。我说话有点罗嗦。现在我担任一个毕业班的班主
任,孩子们担心考不上大学,思想负担很重,有的年纪小小的就说活着没多大意思。我给他
们念高尔基的《海燕》,念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我都哭了,他们当中却有人无动于
衷。我告诉他们,生活是美好的,他们不信。他们甚至于问我,可您的生活又有什么美好的
呢,我气得要死,他们根本不懂得我多么热爱我的工作,多么愿意把理想和信念给他们……
可是我太渺小了,我震动不了他们的灵魂。现在您来了,太好了,我已经把您给我的笔记本
给孩子们看了,他们很受鼓舞。对不起,我得寸进尺了。您到我们班上去讲个话吧,哪怕只
讲十分钟,哪怕不讲话也成,让孩子们看一看您这个有成就的大活人,对不起,我的话有点
粗鲁。要让孩子们知道,人是可以做出一点成绩来的,生活的前景是很广阔的,活着,是有
许多事情要做的……”
刘主任感动了,这位早已忘却了的老相识(单识?)的心多好!然而……要命,他到t
城来难道是为了向一个班的中学生发表演说?甚至只是展览一下“大活人”?他不是黑猩
猩!他不想满足那种看一看他的原始要求。他的仅有的五天的日程已经全部排满,他要听汇
报,他要作报告,他要批文件,他要和北京通话,他要抽出剩余时间继续他的专业研究,还
有好几个数据没有搞清楚。t城还安排了什么电视台记者的采访——烦死人!他是一个工程
师,又是一个领导干部,他不是普渡众生、有求必应的菩萨。他不想乱伸手,也不想拉选
票。而且,这个女同志呆的时间太久了。
“不行,我的日程排满了,就这样吧。”他硬起心肠,准备送客。
“那么晚上呢?”女教师的声音有一点像哭。“您到我那里坐一会儿行不行?我只叫我
们班的班长和团干部参加,我给您做一顿饭,您只利用吃饭时间和他们说上两句,不影响您
饭后的活动……只是,我的饭做得不好……”
他没有来得及表态,一阵轰隆轰隆的说笑声撞开了门,是省里和市里的领导同志对他的
礼节性的拜会。他们气宇轩昂,声音洪亮,旁若无人。刘俊峰甚至没顾上注意女教师是怎样
离去的。
五
刘主任在t城的工作非常忙。会议说是专业性的,却有很大一部分内容在专业之外。几
个典型材料在介绍自己的新的技术成果的同时,要用一半以上的时间谈诸如怎样争取领导的
重视,怎样发动群众,怎样解决环保与增产、环保与节约、环保与调整经济的辩证关系等问
题,“党委重视是关键,依靠群众才好办,思想工作要先行,环保生产双进展!”这可能不
算专业,但是没有这些就没有任何专业,专业干部进入了领导班子以后,为了专业,必须把
自己的精力的十分之五、十分之六、十分之七放在专业之外。他是清醒的,在会议上倾听这
些句句是真理的套话和句句是套话的真理的时候,他虽有苦笑,却并无怨言。
鲁(?)老师又来了两次电话,锲而不舍,他终于答应了在第四天晚上到她那里去吃晚
饭,见见她的班上的宝贝疙瘩一样的学生干部,“总共不能超过一个小时”,他说。女教师
的声音即使从电话筒里听去也叫人感动,可以说,那叫作“感激涕零”。
忙里偷闲,省和市的有关领导同志陪着他游了一次松山古刹,用了半天时间。陪游的人
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古刹旁的一株“周柏”——周朝的柏树,我们的老祖父,像石,像钢,
像现代派雕塑,死的枝干里仍然保持着活的汁液。他想着的却是,什么时候能使t城的空气
跟松山这里一样清新就好了。
1954年他游过松山古刹,在西大桥边等了一个小时才坐上了公共汽车,那时候古刹
的汽车两个小时开一趟。汽车挤得叫刘俊峰透不过气。回程又错过了最后一班车。等回到城
里,已经是午夜,饭馆、商店早已停止了营业,又没找到私人摊贩。他摸来摸去,在衣袋里
摸出了一块半已经不清洁的硬块水果糖,这一块半糖便成了他的晚餐。古柏消失了,一块半
糖却存活在他的记忆里,带着往日的好兴致和安贫乐道的自豪。
第三天晚上,省、市各有一位领导同志陪同他观看了梆子戏:《秦香莲》。他只不过闲
谈的时候和赵秘书提了一句,1954年他听过这里的梆子:《鞭打芦花》和《喜荣归》。
立刻,赵秘书安排了这次看戏。地方同志待客的人情味像酒,而北京的干部对地方上来的同
志像水。梆子的古朴苍凉的唱腔使他几乎落泪,他为秦香莲不平,为包黑子鼓掌,他再一次
深深地、铭心刻骨地感到了我们的民族对于包公们期待得有多么久,有多么深。当然全非故
意,他这位懂外文、出过国、在当地干部眼中看来相当“洋”的专业化、知识化、年轻化的
新任领导干部竟能为一出梆子戏如此动情,这大大密切了他与当地干部的关系,沟通了他们
的感情。很明显,听过这次戏以后,地方的领导同志更拿他当自己人了。
在这些礼节性、交际性的活动中他表现得相当随和。应该说,刚刚提上来、立足未稳的
他,建立与各地领导同志的良好关系是有政治意义的,这对于推行他的环境保护计划,或许
比再抓几套消烟除尘脱硫装置更重要。
听完戏的第二天上午的会上,汪厅长告诉他晚上请他到家里吃便饭,省委李副书记、赵
副省长和朱市长都将去“陪他”。他当然不能拒绝。但他本来答应了鲁(?)老师的。他只
好不睡午觉,吃过午饭后吸了两支烟便匆匆驱车来到第一中学,七拐八弯好不容易找到了母
老师的家。只是在打听这位女教师的住处时,他才从一中的职工那里弄清,原来她不姓鲁、
陆、吴、楚,而是姓母。母老师正忙着准备饭菜。母老师的丈夫最近才从外地调来,他的行
动、反应有些迟缓,据说是因为吃多了受甲基汞污染的食物的结果。母老师的房子旧而小,
墙壁上挂着一张已经变得暗黄了的卓娅像,大概也是什么人当年送给她的礼物。她至今还生
活在50年代么?还有复制的鲁迅手迹。还有一盆正在开着紫花的仙人球,比她们的房间和
人都更高贵和富有亮色。
他根本没有时间与她和她的丈夫交谈,他只来得及表示一下歉意,他无法见她希望他见
的她的班上的同学。20分钟后,刘主任应该出现在环保座谈会的会场主席台的显要位置
上。他应该做结论性的长篇讲话。讲话稿在公文夹里。公文夹和助手都在“上海牌”里等
他。他吩咐不必灭火,汽车马达在母老师家门口嘟嘟地响。
“您总算来了我们学校,我要把您到来的消息告诉孩子们,谢谢!”女教师的睫毛上闪
着泪花。
晚饭吃得很成功,人情和工作都取得了进展。李副书记喝了两杯酒以后显得更加质朴、
亲切、豪爽。他说老刘的这次到来对全省环保工作是一个很大的促进。他保证,对于上一财
政年度挪用环保专款的事一定要彻查、处理和通报全省。他同意和刘主任为首的部门充分合
作,抓住电热厂做典型,出成绩、出技术、出经验、出思想、出材料,一抓到底,抓出个道
道来。他拍拍老刘的肩膀,深情地说:“明年我也就退了,以后的中国,就看你们的了!”
结果他干脆没有时间沿着1954年走过的旧路在t城走一走,没有能去当年徒步走过
的城西大桥。大桥当年似乎相当辉煌,现在从汽车上望去却原来相当寒伧。汪厅长说,新桥
即将落成,而这个桥即将拆毁。拆掉这个桥以后,50年代的旧物就更少了。不拆又怎么样
呢?即使他叫停汽车,下去走一走,又能辨认出些什么来?
六
没有怀旧,没有抒情,甚至连再去喝一碗28年前使他赞叹啧啧的醪糟鸡蛋也不曾。比
醪糟鸡蛋更好的东西还吃不过来。让现今的23岁的青年人去品味生活吧,他的任务不是品
味,而是工作,牛一样地工作,即使为了青年人能足够满意地品味,他也有责任提供更纯净
的空气和流水。
就这样匆匆度过了五天,其实游古寺和赴便宴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有关工作的交谈。最
后,夜11点20分,他又来到了五天前到过的新车站。送他的规格比接他的时候高了一
点:除了汪厅长、黎副厅长、吴处长和赵秘书,李副书记亲自到车站送行来了。
站台上还站着——热心的、憔悴的女教师,在寒冷的夜风里披散着头发,她说她怕见不
到刘俊峰,提前40分钟就到站台来了。她拿着那个旧笔记本,请求刘俊峰再给她题几个
字,签个名。
“30年前,您鼓励过我。30年后……”
他没有听完这位黑不溜秋的女人的话,这种不识时务已经超出了常识常规,他几乎想把
她推开。
他和地方同志们话别,他感谢他们的热情接待,他对此行和他们的座谈会表示相当满
意,并且在开车前一分钟,他从打开的车窗中探出头来,嘱咐汪厅长,一定要把电热厂的工
作抓好,“就指着你们呢!”他说。
火车已经开动了,地方领导同志们的脸和手退向后去,忽然,从站台上飞进车厢他的怀
里一尼龙网兜苹果,是母老师送给他的。他看见了正在与火车进行同步运动的母老师,看到
她确信他接过了苹果时的焕发欣慰的容光。
七
t城远去了,往日的t城已经面貌全非,他这次出差并没有挖掘出多少湮没了的记忆和
记忆的见证。他自己也已经面貌全新了,匆忙、紧迫、自信。《放风筝》的旋律已经不再震
响耳边,《三十里铺》的歌声即使重新听一遍也难以恢复他当年的激动。患颅水症的病儿的
肉体和灵魂早已灰飞烟灭。他的妻子次日上午不会到北京站。接他的自有他的下属。火车开
行以后,他面对苹果似觉歉疚:难道硬是不能与她的学生见见面吗?又觉得不必婆婆妈妈,
即使只是为了不再出现类似母老师的丈夫那样的甲基汞中毒,他也理应把他的善良情感化为
推进工作的全方位努力。他在火车上想好了给母老师的新题词,大意是让我们在各自的岗位
上为“四化”做出实际的贡献。他准备一到北京就端端正正地写好寄到t城一中去。他告诉
他的助手,别忘记提醒他办这件事。助手说:
“我看那位老师有点神经病。”
他很不高兴,他奇怪,尽管这次到t城出差比28年前那次做的工作要多得无法比拟,
他受到的礼遇也和那时候无法比拟,为什么在他的心里倒是28年前那次更值得眷恋和珍
重?更令他神往?然而那是不可能的。1954年和那一年的他(现在看来似乎有点可怜巴
巴的呢)已经不会再回来。时光不会倒转,80年代有80年代的挑战,而他在80年代担
起了超重的担子。他大概不如1954年、当然也不如1951年给“不相识的朋友”题词
时那样可爱了,他好像有那么一点冷酷……然而,做事情和可爱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一匹小
马当然比一匹大马、更比一台拖拉机可爱,但是耕地还是要找大马,最好找拖拉机。可爱不
能当饭吃,也不能脱硫。
他问助手:“是后天吧?我们几点钟会见日本的环境计测家代表团?”
但他无法驱除掉母老师给他留下的印象。直到回北京以后很久了,他仍然时不时地想起
她来,而且,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他感到一种淡淡的,却又是持久的惶惑。
1979年82年
灰鸽
作者:王蒙
一百块洋灰砖上,闪耀着一百个白热的太阳。楼房挡住了仅有的一点风,但风也是
热的。槐树上的蝉在热风中声嘶力竭地叫喊。轰隆隆,各种各样的大小车辆,在楼前的
柏油路上驶来驶去,一次又一次地轧过了他的神经和躯干。
强发在这没遮拦的一片白光中生活,赤着黝黑的脊背,穿着一条原本是白的,如今
已经变成了灰黄|色的浸透了汗水的裤衩,脚上是一双四分五裂了的塑料凉鞋。
炎热使他昏涨,炎热使他麻木,炎热使他悲愤痛苦。从大城市的金山银海里挣上一
点点,怎么就这么难?他背井离乡,他露宿街头,他每天干活十五六个小时,他每天只
吃二斤大饼、五分钱咸菜,就着不要钱的凉水。
“钱——”蝉在阳光里一面燃烧着一面诱惑地叫着。
他是个年轻的木匠,从山那边樱桃谷来。樱桃谷有山、有树,有小小的水库和涓涓
的山涧,有荫凉,有永远轻松的风。
但是这里有钱。为了赚钱,二十二岁的强发第二次到大城市来,给搬进了新楼的城
市居民打家具。当他推刨子的时候,那钢刃铲削木头的声音是“一——毛、一——
毛……”当他拉锯的时候,那钢牙咬啮木头的声音是“现——钱、现——饯……”当他
清扫被太阳晒得冒了烟的白花花的刨花和锯末的时候,他恨得牙疼——为什么这不是一
堆白花花的钱?
他去年第一次进城,带了一千块回樱桃谷。他挣了一千五,吃了五百。他吃过富强
粉饺子,木犀肉与米饭,还喝过被家乡的老人称作“马尿”的啤酒。今年,他要带回去
两千,他已经向他追求的姑娘彩云许下诺言、夸下海口。钱这个玩艺挣起来是有瘾的,
愈多愈不嫌多,愈赚愈想赚!
今年木器贵了,工钱高了,他又勒紧裤带。已经两个月了,他没吃过一次炒菜,更
不要说是肉。有时候他嫌买饼耽误时间,便一次多买一点。天热,等到吃第二顿的时候,
饼已经变馊,他便馊着吃下去。“又省下一块五。”他鼓舞自己,离两千的目标又近了
一步。
一——毛,一——毛,现——钱、现——钱……
这两千块钱他是为了彩云挣的。他爱恋着那长着娇嫩的小嘟噜嘴的彩云。去年,他
已经托人去说了一回媒。今年春天,他自己又追上正在挑水的彩云,心狂跳着,亲口对
彩云说:“我在银行里有一千,今年还要挣两千,秋上咱们办了吧,我有手艺,累死累
活也要让你享一辈子福!”他把心都掏出来了,但彩云没有答言。
难道还嫌我钱少么?是的,柿子坡村有一个能人,倒腾粮票,赚的钱数不清,十块
一张的票子论斤约,一斤票子是七千块。
倒腾粮票?他不会,也不敢。他只会卖力气,卖手艺,延长干活时间和苦自己,老
不吃肉,嘴是苦的。大街上饭馆里传出来的炒菜香味,还有住在楼里的各家炖肉、煎鱼
的香味使他流口水,使他发晕。
樱桃谷的樱桃也不多了,栽樱桃不进钱,还不如大蒜。强发给彩云爹建过议,砍掉
樱桃,栽蒜。彩云家有个年代久远的樱桃园,春天樱桃树开满了银色的花,可惜,白花
花的,却不是钱。
绕过彩云家的樱桃园,是一座破败了的天主教堂,村里没有人信教了,大队在那里
设立了兽医站和外贸收购点。教堂门口张贴着收购马鬃马尾的宣传画。教堂里有许多野
鸽子,到处都是鸽子窝。夏日黄昏,教堂尖顶的歪斜了的十字架上,常常落满了灰色的
野鸽。
强发掏过鸽子窝,捡过鸽子蛋,烤过鸽子肉。听人说,鸽子肉是世上最香的肉,在
城里吃一只鸽子要花好几块钱,或许花好几块钱还吃不着。有一次他捉鸽子,被彩云看
见了,彩云是那样紧锁眉头、满脸愁云,使他不自在了好半天。
唉,小女子。勾人魂魄。
一——毛,现——钱……现在这里,没有樱桃树,没有山涧,没有彩云,没有教堂,
也没有野鸽子,连麻雀都不见。
现在只有满天满地的太阳,他到天黑要把一个写字台做出来。他甘愿蓬首垢面、汗
臭熏天、省吃俭用地干。只要彩云知道他的心,知道他愿意为了她受累受苦。等彩云答
应了,秋天办喜事的时候,他要宰五口猪!
他要樱桃谷的彩云,想起彩云他就想哭一场。他一定要得到彩云。如果三千块不行,
他就挣五千。五千不行七千,八千,一万。彩云,我给你挣一万!你还会那样一脸愁容
地看着我吗?
他有点心慌。他的手一抖,刨子在手里跳了一下。
这就会出现一个坎儿。怎么补救呢?手艺不能含糊。
一个东西白花花地一闪。没等他转过向来,这个东西已经落在他狗眼前,落在他刨
得不太平滑的一块木板的另一端。
肉!
长而肥的脖子,颈上长着一圈褐黑色的毛,肚皮是那样柔软肥嫩,长满羽毛的大腿
是那样丰厚结实,连翅膀也是饱满多肉的。它歪着小小的头,毫无警戒地出现在他的面
前。
灰鸽子?哪儿来的?樱桃谷飞来的?
肉!香啧啧的肉!
他仿佛正在扒掉裹在鸽子毛外的黄泥,他仿佛正在把外焦里嫩的鸽子肉放到口里,
他仿佛听到了鸽子的热油烫得口水吱吱响。
他的手已经触到了鸽子头部的柔软的茸毛,他只要一用劲就能把鸽子的脖颈扭断,
他渴望鸽子的血滴到自己的虎口上——让它成为真正的肉!
但是鸽子不慌不忙地飞走了。
鸽子飞得不高,也不快,好像在贪恋着什么。
强发眼睛红了,非吃你娘的不花钱的肉不可!
只扬了几下翅膀,鸽子落到楼前马路正中。
嘎地一声,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刹了急闸。又咯地一声,一辆连挂式大型公共汽车紧
急刹车。强发向鸽子冲去,被车流挡住了。
又一辆无轨电车停下了,许多自行车停下了。人们惊讶地看着大模大样地妨碍着交
通的灰鸽。它站在公共汽车的水箱前,昂着头,歪着脖。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轰鸽子,它不但没有听从劝告离去,反而变本加厉,
钻到公共汽车底盘下面去了。
所有围观的人都向公共汽车司机打手势:不要开车!不要轧着鸽子!
小汽车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干部和一个白发老者走了出来,他们走近公共汽车,俯
身寻找车下的淘气的灰鸽,并且急急地说着什么。
公共汽车司机一跃而下,气急败坏地骂着灰鸽,像骂一个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
交通民警皱着眉大步走来,当弄清情况以后,这位在大街上有着无上威严和魄力的
指挥官却不知道该怎样指挥了。他急出了一头汗。
好多人围观。咕咕咕、嘘嘘嘘、哧哧哧、嗵嗵嗵,人们发种响声,吹口哨,跺脚,
扔石子和土块……
灰鸽硬是不肯出来。
强发拨拉开两边的人和自行车。当他看准鸽子的位置以后,略一犹疑,便趴下,向
车底爬去。
他听到一阵惊呼,一阵赞叹。“危险!”是司机与交通民警同声呐喊。
他的手又一次触到了鸽子的羽毛,他似乎已经攥到了鸽子的一只脚,忽然,他想起
了有那么多车停在这里,那么多人围在这里,看着他,他的手软了。鸽子从车底盘下逃
了出去,飞起来了。
灰鸽在街道和新楼上空盘旋,渐渐升高。
强发从车底盘下倒退出来,站起的时候,听到的是一片欢呼和鼓掌。他懊丧地睁开
被灼热的瓦斯熏得闭起了的眼,在白花花的天空上,隐约有一个灰点子。
有人拍打他的肩膀,有人向他打听为了什么和怎么回事。好像还有一个女孩子对他
说:“您真好!”
我——真好?我是——您?
那女孩子的声音使他想起了彩云。他想起了家乡的野鸽子在山涧和教堂尖顶上成群
盘旋,每只鸽子的尾巴张开以后就像张开的折扇一样地浑圆。他想起队里集合上工和召
集开会时敲响的钟声。他想起那片他建议砍去的樱桃园地面上的野薄荷的清香。他想起
今年春天,在满园都是白花花的樱桃花的时候,他看见彩云挑水,她一边走着?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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