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1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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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不解的事实是:他近些年创作的有些小说,却让相当一部分读者读来不得要领。看来确乎有一个如何适应广大读者的欣赏习惯,就是“口味”的问题。

    我认为,王蒙的有些小说情节过于淡化,缺乏立体的人物形象,极少细致入微的行为描写。他惯于运用汪洋恣肆的笔法,“万花筒”式的叙述和交待,间或加一点幽默的议论,以此构成小说。这类作品可读性差,评论家称为“新品种”,很多读者却读不进去。即如《来劲》,没有情节,只不过有“寓意”,在语势上“起伏跌宕”,而这种语言中有不少句子使读者喘不过气来,该加的标点也不加,生造出一些“联体婴儿”!这种作品,难以引起读者的兴味。我们要呼吁维护文学语言的规范化和纯洁化。

    (原载《小说选刊》1987年7月号)

    (四)“来劲”与“不来劲”随你

    作者:吴秉杰

    有一种说法认为,一部作品倘若引起了分歧的认识与评价,便意味着它也取得了某种成功,具有某种价值,或有较大的艺术容量等等。未必。人们不同的兴趣和眼光可能是因为作品的题材性质、思想涵义、道德情感,也可能是出于它的艺术构造、形式特征、语言表达,差异或分歧的态度永远存在。因此,还需要补充一点,只有当围绕作品的讨论能够继续下去时,才能在某一点上间接地证明它的价值。

    眼前这个作品肯定有分歧的意见,但恐怕很难进行深入的讨论。我估计在你读了这一作品后一定不会忘记它的名字和那纷扰的气氛,而其余的可能很快就模糊、淡忘了。《来劲》会使你受到机变百出的文字的冲击,却还会感到无所依傍的茫然,难以激起一定的情感体验。我们的文章便将从这儿谈起。

    在探讨《来劲》时,我们首先就会注意到它处处不确定的特征:不确定的人物,不确定的病症,一次不确定的旅行及其感想,加上一次莫以名状、但多半是在思想、文化、文艺界的会议活动。正是在这种普遍的不确定之中,王蒙充分地发挥了他的自由,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自己一切未定形的感受和体验,把一切可能性发挥到了极致。你不能不佩服作者的才气、机智和想象,并自叹弗如。改革者、开拓型企业家、经济犯罪分子、为民请命、牛皮大王、“上面支持的”和“被点了名的”真真假假、同台表演;青年人留的长发不象披头士倒象在逃犯;“一个小女孩准备建立国际轰炸机贸易股票公司”,“不仅有现实主义有革命现代京剧而且有现代主义意象流非非派”;“觉得最好还是先修几个过得去的厕所免得随地吐痰随地便溺,随时又挤又推又撞打电话象骂娘坐公共汽车用过期票”……它似乎倾覆了一切在自然中包含着不自然的世态与形象,又暴览了各种顾此失彼或徒有其表的情势与假相。它虚虚实实,跳荡不定,而我们则如同遇到了密集扫射,前进不得,后退不利。区分一下的话会注意到,在作品众多让人眼花缭乱的表述中仍然是有着多重对立的因素的,但作者无意于展开,只烘托出一个浑然难分的总的社会相。作品中“向明”及其见闻、际遇代表了许多类似的人、类似的事、同一性质相反形象的情况或是不同性质却又共同裹在“来劲”中的情况。它看起来,允许你在任何一个地方寻找破绽,插入发挥;但实际上,由于把一切简化到了只剩下一个笼统的外壳,又使你无法深入。你踏不稳任何一个立足点,便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寄寓情感的载体。若说艺术过程是一个创造性的“对话”过程,那么王蒙似乎不重视设法与读者交流和“交谈”,他走得太快,一任自己灵感和意绪的倾泻。

    综观全篇,应该说在一系列并列的可能性的推进之中,《来劲》仍是有着大体可辨的“发展”线索的。从“向明”有病无病的“晕眩”,到他有变无变的观感,最后集中到了闹闹喧喧的文坛。但在这儿,我们又遇到了一种两难的判断:若不承认作者这一安排具有小说艺术内容合乎内在逻辑的发展的意义,它分明又有着某种精神的联系;如果认可了这样的发展过程也体现了艺术思维自身的运动,那么,明显的是它既非传统小说中合乎情感流变的必然结果,也不具备那种可称为“思想实验”的创新小说中“假设——演绎”的逻辑结构,它更多地象是一个随手拈来的例子。王蒙可说是充分地利用了这种“随意性”,而最终则又是曲折地表达他对目前某种“过热”的精神状态的不满。当他的笔一接触到了文艺界,便进一步表现出随心所欲、驾轻就熟的自如。这儿有着“热闹的喧哗”和“清凉的谈心”……“有真的探索和假装出来的神秘空灵”……有“忧心忡忡的、严严密密的、大大咧咧的、左顾右盼的、一心埋头的评论家们”,也有“狗屁不通的觉醒了自身价值的陈词滥调的最新挑战”。有无数的对于作品的极端的评价和对于作家的骇人的高论。有喷泉般连绵不绝的妙喻与出人意表、稍纵即逝的形象。其中最能代表作品特色的则是王蒙对于一些生活化的俗话、口语和当今文坛时髦语的杂糅的运用及出格的连结。他把热情与虚饰、正经与荒唐、可惊或可笑的现象都推上同一前景,可能是要提醒我们需要冷静。他作品中谐谑的夸张、怪诞的连结突出了庞杂中的不协调、不平衡、不充实、肤浅或造作,又期望着一种更为切实、扎实与深入的探索精神。但是,结构的随意性以及作品中不停顿的即兴发挥又妨碍了我们深入的体验和作者进一步希望我们达到的艺术的领悟。阅读心理学表明,审美的深入需要始终伴随着情感的共鸣;另一方面读者的同情、支持与补充又必定要在一定的艺术构造与规定情景之下,这种情景虽然可以纯然是假设的,但仍需要有着内在的有机联系,由此才能调动起读者的想象,组织起读者的感情,并指向一定的艺术目标。倘若果真可以按某些评语所说的那样把《来劲》视为一幅“社会总生态”的图画,那么,这幅图画最主要的弱点恰是过于地重视了“色彩”的渲染而轻视了“线条”的造形,而忽略线条的造形力量和概括作用便也削弱了具体地统一主观与客观、沟通“情”与“景”的媒介及可能。正因为如此,尽管作品中有着许多足以使我们解颐微笑的绝妙的嘲讽,却还是难以渗透进我们心灵,激发起我们相应稳定的感情;尽管作品似乎传递了丰富的信息,它反映现实,甚至是“干预生活”的,却仍然无法使我们进入某种规定性之中,在所有的不确定之中确定自己的立足点,并作出合理的价值判断。它模模糊糊的暗示,快速叠印的镜头,怪诞变形的形象,旋生旋灭的机锋,表面看一气呵成,实质上又是支离破碎,“一意孤行”。于是,丰富便不免转化为贫乏,深刻便不免转化为空洞。《来劲》最后一连串四十几个问题,虽然几乎每一个问题都能构成一篇杂文的题目,一个专题的论述——王蒙也确有这方面的兴趣和才能,试看他八十年代初写的一些“微型小说”便能明了——其中可说充满着启发心智与洞明世情的睿智,却依然只是进一步把读者带入了混沌一片的境界,以至于只能由“xiang

    iang”最后来作一个同样混沌的总结:“来劲!”

    《来劲》是当今小说实验的又一产品(文体实验?)。它自然不可与作者以前的《在伊犁》系列、《新大陆人》系列相比,从小说形态上说倒可以归入他的“莫须有”系列。但即使我们充分地重视这一特殊性,它也走得太远。《莫须有的故事》和《冬天的话题》虽系荒唐的“故事”,假设的“话题”,却有真实的人生。在变形了的舞台上活动的是可以体察、省悟、有迹可循的“荒诞”——其中隐含着人的行为态度、思想感情。比较起来,我更喜欢他的《故事》,认为比《话题》更为成功。然而就后者而论,也能见出一种理性的结构,不同于《来劲》,作者的意念在万花筒般地闪烁之处便一无所有。有人认为,就风格而言,还可以参照作者的近作《铃的闪》,它们似乎同气连枝能帮助我们理解《来劲》。但细察一下,实际上除了语言色彩上的某种接近之外(这是可以理解的),意味却大相径庭。《铃的闪》中不仅有着现实生活的背景,有着现实的人的矛盾与处境,而且处处能让人感受到一种一以贯之的温情和对于人性、人的沟通的深沉的寄托,虽然它也附着出奇的联想和杂揉的语言。而《来劲》缺乏的却恰是这样一种由情节线索与情感流向统一所获得的艺术发展及造形。最后,或许有人要说,你极力贬低《来劲》其原因只是因为你自己也没有真正看“懂”它。我压根儿也没想要维护这一点。正象诗人们不必为有自己所“看不懂”的诗而坚决地否定它为诗或反过来便担心被它否认为诗人般你死我活一样,在我看来,小说的“看懂”、“看不懂”问题(撇开文化知识程度的因素),多半也是反映了观念和感情的问题。如果你认为,借小说的方式写杂文、论文、报道、游记统统是有效的,而且更为方便和“自由”;那么,“来劲”与“不来劲”随你。

    在艺术创造活动中,克罗齐强调艺术孕育于内心,“直觉即表现,即艺术,即美”,“语言学即美学”。恩斯特·卡西尔反驳道,艺术是一种构形活动,它着力于形式的发现和创造,并“教导人们学会观看”。据此,他甚至认为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从日常生活中提炼的创作比同期浪漫主义的幻想、激|情体现出了更高的艺术构造能力。我认为卡西尔的见解无疑是前进了一步。他强调形式——“运动的秩序”,并把此作为我们内在生命的真正显现,也能给我们带来深刻的启发。把艺术创作视为由内向外的构造性活动,那么,读者的再创造便可以认为是一种由外向内、借助既定形象体系融入自己审美经验的重建性活动。我不敢说王蒙的这一作品就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构造性,但它却难以获得读者的形象的重建。《来劲》没有小说的艺术价值,这当然并不等于说我认为它没有任何的价值(诸如思想的价值、智慧的价值、甚至某种孤立的语言技巧的价值等等)。

    (原载《文学自由谈》1988年第1期)

    铃的闪

    我的写作常常被叮铃铃的电话声所打扰。一开头安装上电话我曾经欢欣若狂。我再不会

    为了给一个要紧的地方打一个要紧的电话而在公用电话室急躁地等待着,搓手搓脚。一个贫

    里贫气的小伙子或一个嗲里嗲气的姑娘家已经先我拿起了电话机,他们在电话里的每一句闲

    话废话玩笑话车轱辘话,还有各种完全累赘的语气词惊叹词就像洗牙的钻头研磨虫子牙一样

    研磨着我的神经。而当我拿起了电话机——常常一口气需要打或者回四五个电话——的时

    候,我看到了我后面已经有人排队等待。我感到我接连打那么多电话实在是违反人道。何况

    您拨十次九次可能是不通。或者比不通更糟,拨完了六位数字,耳朵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好像是电话局刚刚被炸。

    为打电话的事我给妻子制造了无数负担和痛苦。这半辈子我在给妻子找麻烦方面做到的

    成绩远比写作散文诗方面出色。妻子上班前我递给她一张纸,她一看便惊叫起来。我也惊叫

    起来——竟连这么一点忙也不帮,连这样一点义气都不讲,还不如宋江。连这样的电话都需

    要我亲自去叫,岂不是榨尽我的最后一丝诗意?纸片上写着338888,446666,

    779999……人类制造的从0到9的数字足够整治我们一辈子又一辈子。稿费尚未收

    到,家具订货过期九个月为何没有消息,对不起我不能与这个法国人一起吃饭,广东佛山出

    的香港脚药水已经买到,到站的时间星期四二十三点五十九。……安上了电话先拨117。

    4点52分。4点52分。4点52分半……4点54分。然后123。……风力二三级转

    四五级,风向偏东西南北。然后113,长途?不要。就差拨119,我们着火了!11

    0,抢匪!

    赵诗人么?赵老师么?小赵么?老赵么?苦吟同志么?你猜我是谁?你怎么连我的声音

    也听不出来了?你他妈的当处长了是怎么的,怎么连我也不认了?喂喂喂你哪儿?你不是拔

    丝厂吗?你才是拔丝山药呢?那你是天源酱园?东来顺饭馆?西四婚姻介绍所?长城饭店?

    空调公司文物店?哈罗哈罗……甚至早晨没有起来的时候,晚上已经睡下以后,中午刚一冲

    盹,都有电话叮铃叮铃。你不得安生。诗离你而去。打错了电话的人比打对了电话的人态度

    还蛮横,他根本不允许这个电话安在你家,他不允许你说“错了”。他不允许你不是他要找

    的那个张会计李采购王科长而是一个写诗的你自己。

    为了诗我用棉被把电话机围起。我捍卫着我的诗的菊花一样的高洁。被遮盖的电话那样

    丑陋,好像遮盖着一个私婴的尸体。电话铃声响了,这种响声具有一种更加刺耳的锐利。它

    穿透了你的先验的不友好。它历尽艰难传递给你一个不知究里的信息。它不屈服于你的先天

    的折磨。它是无罪的无玷的,它不必向你的诗你的棉被屈膝。它叩击着你的良心和道义。它

    激起了你的好奇。也许很重要?很紧急?很新鲜?很有趣?很有益?它的响声好像又变了。

    莫非是长途或者国际长途来自——南极?不是我刚刚写了一首致南极探险家的诗么?我忽然

    又感到那棉被裹着的是一个土造地雷,导火索正毒蛇般地咝咝……

    许多的日子过去了。我学会了接电话,接打错了的和最无聊的电话。我学会硬着头皮拒

    绝叮铃的召唤,拒绝接自己最想接的电话而在事后受到亲属友人的埋怨和自己的懊悔的折

    磨。我学会了想接就接想不接就不接或者想接偏不接想不接却又接了电话。最后我还是接了

    所有的电话。因为我写天鹅绒一样的诗。诗人的心是柔软的。柔软的心总是不可能一直硬挺

    下去。就设想我不在好了。就算我没在好了。比如说我现在正在——西沙群岛或者楼下的啤

    酒馆。我还会为这个电话机叮铃而痛苦,而心怀歉意吗?

    但我明明在着呢。我偏偏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沿着电话铃电话线意识到又一个人的存在

    和他的对话的意愿。对话的意愿应该是神圣的。电话耳机里射出来的是人的语言而不是中子

    弹。这真感人,简直令人忧伤。我无法拒绝一个电话就像无法拒绝你伸过来的手。我被征服

    了……我终于学会了在电话边活下去。在电话的扰搅和诱惑,在电话带来的希望和恼怒和哭

    笑不得下面活下去。而且写诗。写南极,西沙群岛,啤酒馆,爱情,也还有——电话边的时

    光。

    又过了许多日子,我写了许多据说成功的其实多半是蹩脚的诗。人们给我换了电话机。

    上面有一个小机关,把小柄柄按下来电话便不再出声,只有灯光的示意。

    我并没有利用过这个现代化设施。我宁愿尊重和倾听电话先生的信息。现代化比棉被捂

    残酷多了,我年龄已过半百,无法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残酷的人。还是在我百年之后再实行现

    代化反电话非电话化吧。一个外国(现代化的国家)人告诉我,他的电话备有多功用电脑。

    他工作的时候由电脑“接”电话。电脑“接”起电话便放录音带说,你要找的x先生不在

    家,请把你的姓名电话留下来,x先生将会给你回电话。对方自报家门,电脑自动录下音。

    善哉电脑!这就使x先生取得了主动,只和那些经过选择、确认宜于对话的人通话。到了读

    书读累写文章写累谈话谈得喘不过气与思考问题思考得后脑发麻的时候x绅士便放电话录

    音,然后择其应回电话者回之有趣者而回之,择其不必回不想回回之无味者而不回之。这不

    也是人权吗?谁知晓,偏偏对方也是靠电脑来掌握电话的,当x先生给亲爱的(例如)y女

    士回电话时,他听到的也是录音:请把你的电话留下来……于是不再有人与人的激动人心的

    对话……只有电脑与电脑的平静的千篇一律的“交谈”……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活了50多年,吃了那么多饭,那么多药,穿破了那么多双袜子,

    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我成为真正的诗人了。我和诗一样地饱满四溢。我豁出去了,您。我

    写新的诗篇,我写当代,我写矿工和宇航员,黄帝大战蚩尤,自学成才考了状元,合资经营

    太极拳,白天鹅宫殿打败古巴女排,水鱼专业户获得皇家学位之后感到疏离。我写波音76

    7提升为副部级领导,八卦公司代办自费留学护照,由于限制纺织品进口人们改服花粉美容

    素,清真李记白水羊头魔幻现实主义,嘉陵牌摩托发现新元素,蕃茄肉汤煮中篇小说免收外

    汇券。我忘记了一切,我赞美历史、现实、生活、国内和国外。我赞美咱们的这股乱忽劲

    儿。我在电话电子铃音响大作中写作。我相信那每一声咚咚嘟嘟都为我动情,对我呼唤,我

    关上电话机小开关写作。我写常林钻石被第三者插足非法剽窃。我写天气古怪生活热闹物资

    供应如天花乱坠。我忘记了电话存在。我写北京鸭在吊炉里lo梦幻罗曼斯。大三元的

    烤仔猪在赫尔辛基咏叹《我冰凉的小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意识流无望的初恋没有领到

    房证悲伤地分手。万能博士论述人必须喝水所向披靡战胜论敌连任历届奥运会全运会裁判冠

    军一个短途倒卖连脚尼龙丝裤个体户喝到姚文元的饺子汤。裁军协定规定把过期氢弹奖给独

    生子女。馒头能够致癌面包能够函授西班牙语打字。鸦片战争的主帅是霍东阁的相好。苏三

    起解时跳着迪斯科并在起解后就任服装模特儿。决堤后日本电视长期连续剧大名星罚扣一个

    月奖金。我号召生活!

    生活号召我!电话铃不响了,然而信号灯绿光一闪一闪。仍然,仍然一闪一闪。它无

    言。它眨着眼。它期待得好苦。然而不,我不能,我已经与我的诗神一起飞舞。它继续一闪

    一闪,闪了五分钟又五分钟。它被我抽去了声音。无能为力,哑人一样地无声地期待着我的

    顾盼。也许它来自一个沉默多年的老人,由于他的慧眼,在我的拙劣的诗里发现了吸引他与

    我对话的东西。也许它传达的是一种邀请,邀请我到那青青的草地去。我不敢。也许是一个

    抗议,因为庸俗,因为渺小,因为怯懦,名实分离。也许只是一个灵魂的寂寞的呼声,是一

    声没有回应的声唤。你哭了?也许是预言,是咒语,是人心的情报,是芝麻开门的秘诀,是

    醒醐灌顶的洗礼。也许它来自外星,来自地狱,来自谪仙和楚国的三闾大夫。然而,它更可

    能只是大漠只是雪岭只是冰河只是一片空旷寂寥遥远的安慰的深情。是我的诗我的生活里太

    缺少的悠久。它有许多话要告诉我。它要告诉我真正的诗。还有友谊。我已从信号的闪光中

    听到了声音,只怕拿起电话机后我却听不懂它的话语。然而已经晚了,已经无法拯救,来生

    的诗是来生的事。而我善于微笑,胜任愉快,喜怒不形于色。它还在闪光,还在等待,我不

    知道它的耐心如钢热情如火。它使我深深地痛苦。我知道我如果接了这个电话我的公寓楼就

    会倒坍煤气漏烟保姆辞工,全部诗集就会付之一炬。我继续写生活的燃烧。不仅有36条腿

    的劈柴与家用电器的短路而且有你。我不知道我是在用几支笔在写作。我不知道我写了些什

    么。我不知道我的哥哥这次还能不能原谅。但我分明看到了那绿光信号仍然在坚持闪耀。那

    对我的关切、忠告、温存和期望文雅而又忧伤。那是泪光。别怨我!我们感到了同样的难

    过。诗折磨着生活电话折磨着诗。于是我泪下如雨相信诗总会有读者诗神永驻诗心长热尽管

    书店不肯收订。

    1979年86年2月

    轮下

    我还行。

    你一口气跑上九楼,每一步跨两层台阶,共跑了280级楼阶。你好不容易叫开我的家

    门,你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还行。

    你与我同年出生,比我小一个半月。就是说,你以为你已经不行。你竟从深夜一点爬楼

    这件事情上感动于自己的力量。你兴奋于一个新的开始。

    我还行。你这样自言自语,不顾受惊吓的我的妻子。我已于当天——1980年8月2

    3日飞赴广州,将要从那里去香港,从香港去圣佛兰西斯科,开始我的首次美国之旅。算起

    来,你是先到达美国的,你是为了告别才深夜爬楼的。第二天清晨你就要阔别你的我的我们

    的祖国。

    离开北京的时候你哭得一塌糊涂,哭得周围的旅客都感到尴尬,不知怎样才能帮助你。

    哭得空中小姐歉然,不知道在波音747上她做了什么错事。

    而你是一个46岁的男人,饱经沧桑,眼角皱纹细密如网。你的两只眼又小又是三角

    形,为什么却配置出一股热情,曾经是那样专注,那样单纯?你的个子不高,肩膀宽,走路

    如飞跑,停下总是微劈着腿,那劈腿而立的样子很像有点武功,在美国,叫作“中国功夫”。

    其实我知道,你从来不进行体育锻炼。因为你没有时间。早在50年代,我看到过你的

    写着一周日程的纸片,每天早晨从6时到晚上11时半,密密麻麻,我不知道——例如它像

    不像国务院总理的工作日程表。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已经去世十年。

    还在50年代,我记得你向我提出了一个我认为相当幼稚的问题。我当时是“老革命”

    (比你),是你的“上级”。你问我,周总理有这样大的才能,为什么不去研究学术、著书

    立说、传于万国万代呢?我记得我给你解释了革命活动、政治活动的巨大意义。而你仍然摇

    头。你似乎深深地为着周恩来总理而惋惜(不知道你后来是否检查交代了这种思想)。你当

    时不但迷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也迷着康德、黑格尔、笛卡儿……你崇拜著书立说的人。

    在当时的(还叫)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工作中,对于正在读中学的青年团员,你号召的

    ——大体上也是我号召的是向科学进军,做历史的创造者,历史的巨人,攀登珠穆朗玛峰,

    做全面发展的,大写的人。做大自然的主人,历史的主人,社会的主人。我们学习、宣传和

    讲解帕·费·尤金关于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小册子,把历史发展的钢铁规律抓到手里如抓

    住舵轮的把手,我们在大海里航行,乘风破浪,胜利前进。

    想起我们主持一个区、一个学校的青年团工作的情景,我恍若隔世而又不寒而栗。我说

    的是在“文化革命”期间。

    在讨论总理为什么不去搞学术的那一次,你还一再引用《参考消息》上的一则报道,忘

    记了是美联社还是合众社的电讯。那则电讯对正在进行第一个五年计划建设的中华人民共和

    国评论说,中国像一个发育神速的孩子,脑袋很大,身体还小,大步前进……我却没有理解

    这样的报道这样的形容有什么可爱可贵。

    我不知道你的魅力在哪里,但即使对于我,你也是有魅力的。可能是因为我这一生再没

    有见过说话对手的这样专注亲切诚挚的目光。可能是由于你的头发,正中间分开,两面自然

    下垂翻起如波浪。到80年代,你已经有了许多白发,但头发仍然一样地浓密丰盛自然潇

    洒。可能由于你的健壮的精力四溢的四肢。更可能是由于你的谈吐,你的狂热,你的多发多

    变多彩多姿的笑容。你的眼睛是会笑的,而且笑得恰到好处。我给你起的绰号是“拚命三

    郎”,你记得吗?你上楼梯和下楼梯都是乒乒乓乓地跑。你给团员做报告时口若悬河。你即

    使上厕所大便时也从来拿着书、报。后来你住单元楼房时你的卫生间里摆着那么多书。是专

    为如厕时准备的。那甚至更像书房而不像厕所。很抱歉,我又在我的作品里写到大便。已经

    有不止一个评论家和爱我的读者给我以亲切的批评,批评我没有注意语言的“五讲四美”。

    现在我要说说你的面孔。我不知道现代心理学派会怎样分析一个男人对于另一个男人的

    面孔的感受。你的面孔多骨又多肉,既方且圆。当年我就不愿意把目光停留在你的面部的饱

    满紧凑而又富于表情的筋肉上。你迷恋理想,又吸引于现实。你渴望苦行和献身,又渴求享

    受。你的面部表情里有一种健康的活力,却也有几分肉欲的粗鄙。愿你的在天之灵原谅,我

    说的只是我当时的直觉。你的面孔对于女孩子是危险的。当时你刚刚恋爱,我也刚刚恋爱。

    我们都沉醉于罗曼蒂克的初恋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老辣的穿透性见解。

    恋爱中你读屠格涅夫的《前夜》,你赞叹《前夜》对于爱情的描写是如何饱满。我当然

    同意你的见解。但更适合于当时的我的心境的却不是《前夜》,而是《chu女地》,是《贵族

    之家》,乃至于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中所诞生的》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提到

    爱情的描写我也不会忘记爱伦堡和费定,巴甫连柯。

    你爱上的是一个初中二年级的16岁女生,后来的被你毁坏了一生的妻子。我们姑且用

    j来代表她吧。j是你们学校团总支的组织干事,常常到团区委取送团员登记表和入团申请

    书,以及上缴团费。当时批准团员及使用团费的权限不在基层而在区里。你是你校的团总支

    的书记,我是团区委的副书记。

    j有一双怎样的圆而大的黑眼睛,不论岁月和风雨怎样吞噬了青春,不论严酷的生活使

    j变得怎样丑了,她的圆而大的黑眼睛永远与纯洁激越的50年代同在。我相信就是她的早

    熟的眼睛吸引了你。她热情质朴如一头受惊的牛犊。我没有想到你会爱上她,我依稀(极其

    “依稀”)觉察到了你的爱情中的一点自负、自信以及残酷。

    20余年后,j来我家诉说:他追我的时候我才16岁!当时爸爸妈妈跟我说,这么小

    不许搞对象!我不承认。但是他老是到我们家来找我,我欢迎他,我不能抗拒……

    j太痛苦了。但她并没有来找我。她对我十分客气乃至谦卑。她自制也自尊。每次都说

    不愿意打搅我。有史以来她总共来过我这里两次。第一次是1982年我捎话要她来的,我

    要把我在美国与你会面的情况告诉她,我有一个残酷的任务,打掉她的幻想而又努力安慰

    她。我一生注定了扮演多次类似的角色,不知道是由于我的善良还是我的世故,是由于我的

    机敏还是由于我的愚笨自误。

    第二次则是在1984年(1983年?)真是,愈近的事愈记不清楚,我们都老了,

    不是吗?是深秋。就假定是深秋吧。

    j说,我一滴眼泪也没掉。他报应了!这是报应!他对我太狠了……

    我立刻给l打电话。我说,报应了。

    我还行。

    我妻子给我形容你深夜来告别时的神色,两目放着熠熠的光。你大汗淋漓,你兴奋地喘

    着气,你的样子像是要飞起来,你是飞到九楼上而不是爬到九楼上的。你急需一个人分享你

    的兴奋。你想歌,你想唱,你忽然想起寻找你50年代的朋友。到了这种时候,青春时代的

    老友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其实后来我们已经谈不上是朋友了,早在70年代中期我们相隔

    近20年再见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你对我的态度中包含着虚与委蛇。你对一切的态度都包含

    着虚与委蛇。

    70年代,经过了伊犁地区农村的劳动锻炼,经过了两年“五·七”干校里在盐碱地上

    开荒的生活,我终于又回到了乌鲁木齐,又似乎毕竟是恢复了一个“干部”的身份。当时妻

    活动与旅行比我方便些。在1973年冬,她回到北京探亲的时候我托付她去寻找你。我能

    有勇气去寻找50年代你这样的旧友,显然说明“文化大革命”客观上反倒终于使我思想

    “解放”些了。这也可能与林彪的覆亡给我的潜在的鼓舞有关。我的妻子费了老大的事,终

    于找到了你。可悲的不在于你的遭遇,而在于你经历了如许沧桑以后仍然像一枚钉子一样钉

    在当初上学和做团的工作的那所中学里。你就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红”,“黑”,懒散,

    衰老或者腐烂下去。

    你没有惊喜,没有热烈的反应。你没有给我写一封热情的回信来回答妻带去的我写给你

    的热情的信。

    1963年12月,我离开北京去新疆的时候你已经变得冷静多了。你在家里为我饯

    行。你的简陋的平房里放着一个墨绿色天鹅绒面长沙发,还有一串彩色小灯泡。这在60年

    代是罕见的。何况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窗外刮着西北风,刮得窗纸簌簌地响。你得意洋洋

    地告诉我你怎样在三年困难时期用很“划算”的价格从委托商行买了这些。你问,为什么别

    人可以有沙发我就不可以有呢?当然。那天j做的炒藕片非常好吃。此后我一直想再吃一次

    那种做法的藕片,在火候上、程序上不断变法试验,始终没有尝到那种味儿。

    你和j患难相依,亲密和谐。我和妻在你那里度过了阔别北京前的一个温暖的夜晚。

    你送给我一幅竹帘山水画,画上有一个老头坐在石头上观山听水。这幅竹画毁于196

    4年春乌鲁木齐的大雨中,那次大雨毁坏了绝大多数泥顶平房,我们坐在房间里,泥巴啪啪

    地从房顶上往下砸。我们只来得及收拾“细软”,带着两个孩子逃往南门人民剧场。到新疆

    三个月后成了“难民”。

    我送给你黑色的铁哑铃与一顶草帽,还有一副案头的书架。我相信你的健壮的背膀需要

    哑铃的安抚。而那顶草帽,是一位即将担任驻北欧某国大使的老领导送给我的。我去他那里

    告别,说是我要去新疆了。他向我告别,说是他要去某国了。老领导用宜兴陶壶给我倒茶,

    茶很香,但茶水已经不热了,大概是剩茶。即将视事到职的大使在北京住得很寒伧,小小的

    客厅各种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还放着一张行军床。他说他的侄子要睡在这里。临走的时候发

    现天下起了毛毛雨,或者是雪。他把草帽给了我,说,就送给你吧,反正到了x国用不着戴

    草帽。

    我又把草帽给了你。因为我认为新疆是个寒冷的地方,只需要皮帽子。我怎么可能在永

    远的冰天雪地里戴草帽呢?互赠纪念品的时候我解释说,一个是希望你好好注意身体,锻炼

    身体,一个是永远热爱劳动,认真改造。还有学习、读书。

    这时候我发现了你所购到的《辞海》。《辞海》是困难时期印的,用了质量低劣的纸,

    那纸一面光滑,一面糙可锉手。我不记得我是怎样地表现了对《辞海》的兴趣。也许我根本

    没有表现对《辞海》有兴趣。你立即建议说,你要把《辞海》“让给”我,由于书首你已用

    毛笔写下了你的名字,你的九成九新的《辞海》只收我八成或七成钱。你说,你需要钱,你

    正为用钱买了《辞海》而懊悔。而你认为我比你要需要《辞海》。

    你的提议使我不好意思。拒绝你的提议会使我更加不好意思。后来我在新疆学会了一句

    维吾尔谚语,说是伸手求援已经是一种灾难,求援而被拒绝则无异于被谋杀。你需要钱当

    然。本来你的工资就没有我高。1957年的事情以后你又降了两级,于是当场成交,我买

    下了你的《辞海》。

    我觉得你有一点变了。人生就是实实在在的。1963年的年底,你和我谈的都是一些

    实实在在的事。你已经回学校做职员了。你正在多方活动,设法谋到一个代课教历史的职

    位。我赞成你的活动,还为你出了一些主意,认为当教员更符合你酷爱治学的天性。

    j是1957年的高中毕业生,显然是由于你的原因,政治审查中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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