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17部分阅读
出了问题,那一年她
未能考取大学。1958年,在学校出具证明,说明你“认罪与改造态度尚好”以后,她考
入了纺织学院。毕业以后分配在远郊的一个工厂里。每天需要在市区与郊区的公共汽车上度
过四个小时的光阴,我也习惯了。j说。我建议她应该活动到一个离家近一些的工作岗位
来。我出了一些基本无用的主意。
而我们从前,我们在几年以前是什么样的啊?1956年,我把你和另几位学校的团干
部请到西郊我父亲的住宅,我把我的chu女作《青春万岁》的修改稿的一些段落朗读给你们
听。你完全沉醉了。只有你会现出这样诚挚的沉醉的表情。你“啊”地长出了一口气,你的
三角眼里闪烁着湿润的感动的光。在我朗读到一个地方的时候你忽然大叫起来,你说那里面
有作者自己的形象。我笑而不答。然后你沉默着,你回味着。在你的强烈由衷的反应面前别
人的一切反应都黯然失色,我再也记不起还有谁有什么反应来了。请我的青春时期的战友们
原谅我。
然后你突然问,为什么不写男学生们呢?王蒙,你应该写男生,写女学生总是,总是没
有什么大意思。
我知道你看不起女人,从小。
我没有想到你会爱上年纪小小的圆脸的j。然而在那个时期,在那个没有动员晚婚也没
有规定中学生不准谈恋爱,但年轻人在与异性的友谊上要比现在纯洁得多的年代,我们为每
个人的爱情而祝福。我们深信爱就是一切,爱本身就够了,就是幸福。我们这些同龄人前前
后后参加了革命,又前前后后有了自己的爱情,有了红莓花儿一样的,山楂树一样的,纺织
姑娘一样的,蓝色的星一样的爱情。我提到了一批苏联歌曲的名字。后来你还唱过它们吗?
而你最爱听的歌儿是苏联的《我们明朝就要远航》,索洛维约夫·谢多依作曲。你说你
和j星期天到钓鱼台去了。那时候钓鱼台还是一片野地,没有修建气魄非凡的国宾馆。那时
候钓鱼台有许多树,有自然的湖沼,有鸟,有开阔的田野,有扭绕如网的枝条,有经年的落
叶和初萌的新叶,有树荫掩映的小路,在去钓鱼台的走着马车的土路上你还可以看到几株风
姿苍劲的黄松。我去钓鱼台时曾经想到过,托尔斯泰或者契诃夫,一定常常在这样的夕阳映
照的林间小路上散步。我从伟大俄罗斯文学大师的著作里嗅到了这样的大自然的气息。那时
候一想到《新娘》或者《樱桃园》我就想哭。你告诉我,你和j到钓鱼台去,你听到从一个
遥远的工地的高音喇叭里播放出的《我们明朝就要远航》,你完全陶醉了。你说你从来没有
听到过这样令人感动的歌。那时候到处都有许多工地。有工地就有高音喇叭。高音喇叭里播
放的多半是《刘巧儿告状》或者《二郎山小调》,难得有播放我们心爱的苏联抒情歌曲的机
会。我羡慕你在钓鱼台听到了远处的高音喇叭播放的浪潮一样的歌曲。我能想象你听到的歌
曲的音响效果。你说这件事的时候激动极了。30年后,当我写这篇纪实小说的时候我忽然
产生了一种邪恶或者全无邪恶可言的念头。我相信、我猜测那次听到远航的歌的钓鱼台之游
之中或者前后你和j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拥抱了她吻了她有了她。从此以后她便像一
只待屠的羔羊一样的无言地无望地跟随着你。然而1957年初l向我发出警报向你发出了
警告。l与我们的友谊正像我们之间的友谊。l告诉我说你有可能把j甩掉。l告诉我说你
对一个厚嘴唇的丰满的归国华侨女生非常感兴趣。l说如果你抛弃了j,j将不可能活下
去。我感到震惊。我不相信革命、青春、爱情能够与中途背叛连在一起。我想起了去团区委
取申请表登记表的驯顺的j的纯洁的无所保护的大眼睛。我的观点当然与l一样。这是第一
次你使我不放心,使我怀疑了善的力量,忠诚的力量。
在1980年11月,在美国东海岸的旧都费城,你对我说,在你身处逆境的时候,j
对你太好了,所以你不能不和j结婚。但就在与j结婚的那天晚上,你已经意识到你正在酿
就一个大错误。你后悔莫及。
我能相信你吗?
要知道这话是你在1980年的深秋,在费城对我说的呵。
你已经抛掉了j。你有了z。
而l告诉过我,你在东郊劳动的时候,j怎样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你,用仅有的钱买下你
爱吃的东西。
第一个给我印象的美国城市名称是费城,全称是费拉迪尔菲亚。江青还在台上的时候,
第一个来中国访问的美国艺术表演团体似乎便是费城管弦乐团。我在新疆便听到了关于费城
管弦乐团演出盛况的传闻。已经进入剧场的观众从楼窗上用线把入场券缓缓系下来,给自己
的朋友,帮助自己的朋友混进去。你到了美国,便住在这个费城。1776年,美国在这里
宣布了独立。敲响了“自由钟”。“自由钟”至今陈列在那里供人瞻仰。
在1980年,在这个著名的费城。你下决心离弃你的妻子j。j已经与你隔着重洋。
1982年春天,在我第二次访美并见到了你以前,我托人给j带信,j这才第一次到
我这里来。她向我叙述她支持你出国自费留学的情景。你与z的婚外“恋爱”关系败露了,
你各方面的处境都不好。你的护照只有在j签字的情况下才能办成。你整日躺在床上不停地
吸烟,两眼发直。j判定你会发疯也会自杀。你只想着要到美国去。而z已经先期到美国留
学了。j知道你渴望去美国包含着与z会面的动机。j想感化你。j甚至想,你只要不与她
离婚,你只要最后回国来。回到j的身边,哪怕你一去美国十年八年,哪怕你十年八年间完
全与z搞在一起,她也不管。她签了字,支持你出国。你也给j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永远
不和她离婚。
j哭了。
风霜。j说话的样子像一个瘪嘴的老太婆,不一定是形象,我说的是精神。她的鼻子头
也有点变红了。她的不住地重复的口头语“您瞧这事”的北京土腔,使人联想起她多年在工
厂工作的经历。她是衰弱的,她老了,她丑了,她不懂得也无兴趣去研究四维空间、耗散结
构、极值原理,没有读过法国的新小说与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学”,她只能全身震颤着绝望
地哀鸣:
他对我太狠了!
我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因为你已经不通过j而与你的一儿一女直接通信,你给他们寄
来了卡西欧电子计算器与索尼袖珍录放机。而你的一儿一女不把与你通信的情况告诉他们的
被抛弃的母亲。按照中国的一般规律,应该说是铁的法则,儿女本来是该绝对地站在母亲一
边而同仇敌忾地反对有了外遇的父亲与破坏了自己的父母的情感的那一位勾引父亲的“坏女
人”的。但是,一个卡西欧,一个索尼,再加一个日后去美国探亲、留学乃至定居的希望形
成了高温,融化了子女痛恨“变节”的父亲一方的法则的铁的不可入性。我曾经估计,你不
但夺去了j的丈夫,夺去了j的美丽,也夺去j的最后的生命栖息的两个小岛。
这几年我看到过不止一个与j同样命运的女人。打击使她们变老变丑,使她们更加丧失
了抵御打击、奋起一搏的力量和自信,甚至使她们丧失了一些男性本位利己主义者的同情。
而同情她们的人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们走向灭亡。1980年深秋,继费城的会面之后我
们又在美国东北海岸的新英格兰地区会面。那里靠近别有风味的波士顿市。著名的哈佛大
学,威奥斯理女子学院就在那里。那里的教堂常常使我想起欧洲。我读的英语课本里有一节
描写那个教堂的故事,说是独立战争期间是一个孩子首先发现了偷袭的英军,他勇敢地登上
教堂的钟楼,敲钟报警,这个孩子牺牲了,但是英军被击退。堪称奇观的是教堂对面的一座
天蓝色摩天大楼,天蓝色的玻璃面上映照出古老教堂的端庄的身影,使历史与现实、古典与
现代融合在一起。据说这幢楼是著名的华裔建筑师贝聿铭设计的。这座城市的众多的枫树与
多雨的气候也使我凭添一种眷恋与感伤。我国“五·四”时期的一位著名的女作家曾在这里
的一所大学读书,写下她的脍炙人口的著作。我的父母在年轻的时候迷过这些作品,然后是
我,童年。我们在这里见面,在湖畔差不多落尽了叶子的枫树下面。在这里,我见到了z。
z有很浓密的黑发。她简单地用橡皮筋(还是头绳?)把一绺头发束在脸侧,她的头发
似乎炫耀着跳跃的波浪。潇洒。她的眼睛大而扁细,有点近视。她说话的样子看来有点……
显然有意表现自己的可爱。她活泼。她想用自己的形象与活力说服我去支持她与你的“爱
情”。我相信我的支持对于你们是重要的,因为我是你青春时代的挚友,因为我比你更能代
表你的过去,取得我的首肯便是取得昨天的你的首肯。而且我相信它的意义更大,你谨慎地
注意着我的反应实际上是在注意着故国的反应。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表,不是在外交
上,而是在你的心里。
1982年的多雨的凉飕飕的春天我又来到这个城市。我刚刚参加完一次有点激烈的关
于中国文学的讨论会。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是z先接的电话。当我用英语说我可以与x先生
通话吗以后,z的回答是sure,她的回答的音调美国味儿是那么足,使我马上想到40
年代罗丽泰·扬主演的故事片《农家女》。华语译制拷贝女主人公有一句口头语“敢情”,
非常传神,富于幽默感,引起了许多次爆发性的笑声。我相信那就是z的这个sure。这
样,我就设想我拨了电话,电话通了。
哈罗!
请问我可以与x先生讲话么?
敢情!
挺妙。同时我的耳边出现了j的哭声,j的愁苦呆闷的脸。
1980年深秋你兴奋地、急切地想知道我对于z的反应。那表情就像50年代我给你
读完《青春万岁》的修改稿以后想知道你的反应。你好像直言不讳地问我z好吧?你的表情
是沉醉的。
我冷冷地回答说:一般。
我知道“一般”这个词在这种场合、在英语里所表达的轻蔑与冷淡。当然这并不是由于
我对z有什么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呢?但是我无法顺着你的口气赞许。一瞬间我看到你好
像缩了一下脖,苦笑了一下,这是当年戴上帽以后常出现的表情。
我可能想安慰你两句。我说我绝对不想干涉你的私生活。你的私生活只能由你自己做
主,也只有你自己最有权做出裁判。从我们的友谊来说我只盼望你幸福。同时我非常同情
j,我为j的命运非常难过。但我也知道,世上有许多事是不能面面俱到的。有权做出决定
并评价这个决定的,首先仍然是你。
我希望……
1981年见到j的时候我想起我在费城说的话。我甚至后悔没有谴责你,没有为j的
命运痛切陈词。是不是客观上我也“出卖”了j了呢?
你说事情所以搞得这样糟是由于中国海关工作人员的恶作剧。z先期到了美国,她当时
还没有与原来的丈夫离婚,她从美国付邮了一封给她丈夫的信,一封给你的信。结果收到信
的时候,信掉包了。你收到的是她给丈夫的信。她的丈夫收到了给你的信……还说什么呢?
丑闻,轩然大波。
你坚持认为,z在发信的时候绝对地不可能封错。是海关邮检人员故意这样做的。我惊
异于你对我们国家机器的阴暗心理。我无法相信、无法理解、也无法推断这样的估计。我们
都不可能查证,这就只能依赖于逻辑。你的恶意的猜测不符合任何逻辑。哪怕是江青的逻辑。
你又说,这段经历可以成为我的小说的材料。如果写小说靠你们这种——我不能对一个
已经不在人间的老友用骂人的话——材料,实在是对小说的污辱。
而你从前思想里一片光明。我终于越写越明白了,你的魅力首先不是来自你的会笑的眼
睛,而是来自你的容易沉醉的心。50年代我们主持的本区的每一次团书记的联席会上,当
我们布置和总结“三反”、“五反”,参加军事干部学校,改造教会学校,发放助学金以及
为迎接“五·一”“十·一”怎样练队、怎样做花的时候,当我把每一件工作的政治意义浪
漫地讲了个淋漓尽致的时候,你都显出了超乎常人的沉醉表情。
你常常写工作札记、笔记、读书笔记。你沉醉于团的工作。你把与每一个团员谈话的过
程、做思想工作的过程都记录下来,有时候提高到理论原则上去。你在搞好班集体,启导青
少年男女的政治热情方面做了许多许多创造性的工作。你为组织一次新年联欢或一次关于
“什么是英雄行为”的讨论会而写过长长的、充满热情和文采的计划或者总结。你甚至亲身
为联欢会制作灯谜,一晚上“创造”出上百个有趣的高雅或者通俗的灯谜来。
1952年,在马特洛索夫中学生夏令营里,你与女中的h共同负责组织文娱活动。我
在《青春万岁》的后记里,提到过我的那本最初的小说是献给这个夏令营的朋友们的。月光
晚会,就是你的主意。你把一切组织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幽默欣喜地主持了晚会的进行。
从那以后,h对你也是崇拜的。当然,那时候h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恋人,那是一个著
名的小提琴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爱情终于没有成功。20余年以年,经过了太多的风
雨,h在《光明日报》上读了我的《〈青春万岁〉后记》,第一个以前战士的身份向马特洛
索夫前营长也就是我报到。不久我们在北京见面,她询问你的地址。不知道她见到了你没
有,她一直在天津作中学语文教员。一家三口住着一间十平方米的小房。几次说是给教师分
房,却没有分给她。然而她给学生讲高尔基的《海燕》,讲课的时候她常常热泪盈眶。她永
远是马特洛索夫营的“战士”。你太醉心于团的工作了。我记不起是1952还是1953
年了,中学毕业时党支部动员你不要考大学,留校作专职团干部。我也为能与你继续共事下
去而欣慰。
你当然不会忘记w。w比你高一级,他的一切性格都像你,才能也与你不相上下。区别
是他个子高一些,肤色黑一些,面孔圆一些。在我的印象里w没有你可爱,因为他比你少了
一点幽默感。也许只是没有来得及对我幽默,他就毕业了。他是你的前任(团总支副书
记)。他的外号叫“高高的乌拉山”,因为他朗诵过一首有过这样一句话的诗,他的热情的
朗诵使听众特别使女生们倾倒。他每天跑三千米,锻炼得黑油油的。他被保送去苏联留学
了,最初让他学工厂管理。他大闹了一通。最后根据他本人志愿去学了高能物理。他现在是
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的负责人之一。早在“四人帮”倒台以前,我便在当时好不容易允许
出版的科技画报上看到过他在比利时的照片。真是幸运儿。一接触到他的名字,我就想起了
你。
我还行。
你这样说,大概也包括事业。包括了与w的竞争心理。你对事业的期望与h不同。你早
就不是马特洛索夫营的那个你了。在反右派斗争中,你首当其冲被揪了出来。你一遍又一遍
地检查和交代自己的“反动思想”。想当这个想当那个,想干这个想干那个。早在马特洛索
夫夏令营你就发表过这样的讲演:未来的五年计划建设者,未来的科学家、工程师、文学
家、思想家和国家的未来的领导人们,让我们唱起来,跳起来吧。
你承认,你是个“野心家”。在1957年。听到你被揪出来我立刻失魂落魄。听说你
真诚地说,我也没有想到我原来是这样地坏。我相信那时你的目光同样是专注的沉醉。19
57年以前我对你已经有不幸的预感。因为我已获悉,由于你的家庭主要成员的政治经历及
“海外关系”,属于不能吸收入党的那些杠杠之内。专职政治工作干部。却又不得入党。到
哪里去呢?
然而你不知道。直到1957年你一直是生气勃勃。一年有半年穿着短裤,露出你健壮
的、发育良好的,似乎也是相当性感的大腿。你的身材丝毫不比我高,你怎么会有那么结实
的腿呢?
就在1957年整风开始之前不久,你邀请我到你家去,这是唯一的一次,我见到你的
父亲和继母。你家住在北京东郊,新兴的纺织工业区。你父亲是终身搞纺织工业的一个极高
级技术权威。这样的平地而起的工业区与这样的工业区住宅楼都使我兴奋。它们常常使我想
起安东诺夫的脍炙人口的小说《第一个职务》。看了这篇小说以后,我为我未能去清华大学
或同济大学学土木建筑深感痛惜。你们的公寓式楼房,一套至少有四间房子,一个门里又有
那么多房门,使我感到敬畏叹服。两个小沙发与沙发桌上的挑花台布使我意识到自己进入了
上流社会。你的父亲与继母各自有自己的卧室,这种高雅的文明使我觉得羽化而升空。你的
父亲老态龙钟,面孔严肃。你的继母要年轻许多,说话是南方口音,有些字咬不准我也听不
清。一位扎着围裙的保姆做饭端饭,筷子和碗碟都清洁得惊人。每碟菜的量都很小,但都雅
致可口。饭后每人一块小方毛巾擦手擦口。
你的家给我以全新的经验。但是还是离开你的家以后我的心情更加舒畅。那天我们说好
了散步,你送我直到朝阳门,一共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两边是新的厂房,新的住宅,商
店、饭馆、理发店。每一块红砖都沁发着建设的芳香。四层以上的楼房都是高层建筑。马路
也是新铺的。过去这里只有沼泽和乱坟头,这里倒是一个夏天捉蝈蝈、秋天捉蟋蟀的好地
方。一夜之间这里成了新的工业区。这里的空气似乎特别清爽。这里的新建的交通警岗台也
令我倾心。
我
爱
你
新
工
业
区
我的心情如马雅可夫斯基体的“楼梯诗”。
这一晚上我们谈到了我的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引起的惊涛骇浪。我们为毛主席
讲了话而感到无限欣慰和振奋。
在我们的面前出现了宽广而且灿烂的前景。
但更多的谈话是你介绍自己的身世。你说你的亲生母亲是得精神病而去世的。你依稀记
得她曾被捆缚在床上。她曾经撕碎自己的衣衫,露出肉体,衣服被撕成一条一条。你说你的
生母是当时一位非常新派的女性,她是县女子篮球队的主力队员,这个队在全省联赛中得过
冠军。你父亲当时已经是一个有地位的人了,出身于豪富。他看球赛看中了你的母亲。不久
就结了婚,就生下了你,就疯,就死去了。你说,你和你的父亲、继母,两个同父异母的
弟、妹之间,似乎相当隔膜。
我坚信,这种不幸的事,都是旧社会的产物。一切对于昨天的不幸的回忆,只能使我们
更加沉醉于今日的辉煌。
你建议我潜心研读一批外国哲学著作,提起他们来你非常兴奋。你给我讲解“我思故我
在”的笛卡儿的命题的意义。我建议你学外语,当时指的是俄语。但是你拒绝接受。你说,
随着国家文化建设的高嘲的到来,翻译工作会越来越迅速,越来越完备。你如果去搞外语,
就会用去你大量的本来可以阅读多得多的重要著作的时间。你宁愿选择让翻译人员为你服务。
我建议你买一辆自行车,你也不同意。你认为公共交通的发展前景远远比自行车辉煌。
“我的精力,包括我的钱,要派更重要的用场,不必花在购买和骑蹬自行车上。虽然我有足
够的精力和钱去买、用自行车。”你的关于自行车的思想逻辑,也是艰深、浪漫、严谨的。
这次会面之后不久,你,然后是我,陷入了那个运动泥潭里。
60年代中期你开始学习英语,“文化大革命”中你学英语进入了高嘲。1979年以
后你开始发表你翻译的英语文学作品。你也早就买了自行车。你给我形容过你骑着自己的从
旧货委托商行买的破自行车去闯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部的景况。
你挟着一牛皮纸袋稿子走进了忙碌的编辑部。你问:这里收翻译稿吗?
一位大模大样的编辑点了点头。眼睛也不看你,用手指一下墙角的尘封已久的一大摞稿
子,说是来稿太多,短期间不可能看完。
其实,不用看那么多。我译的稿子,只希望你们能读三行。
那人惊了,他看了一下你,他留下了你的稿子。一个月后,你得到通知,稿子已被接受。
然后你把你写的英语论文寄给了美国的15所大学,为自己争取奖学金。你选择了费城
的这所大学。你认为他们答应的条件更优惠。
1979年你曾对我讲过你正在联系赴美留学的事。我很惊奇,我不知道还有这种自行
投书的办法。我觉得你的做法似乎很危险,我设法劝阻过你。
然而你成功了。
然后,1980年10月我在宁静的美国中西部衣阿华城,衣阿华河岸的“五月花”公
寓212a房间拆阅了你来自费城的信。你的信纸是蓝色的,字迹潦草,从中文中不时有几
个英文单词跳入眼里。你说你是嚎啕大哭着离开了中国的,哭得整个经济舱的乘客惶惶不
安。你是欣喜若狂地来到了美国的。到达费城的时候你的口袋里只剩下了十几个美元,这构
成了第二天便挨饿的恰到好处的条件。你说你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属于教会的学生寓所,是一
个喜欢助人的素不相识的美国青年人帮你找的。你说你已领到了奖学金,已经为赚钱给本校
的教授修剪过草坪,打过工。你说你已经买到了一套旧家具,极便宜。
你说,你这一生做了许多梦。美国梦大概是最后一个梦。你的美国梦实现了,赤手空
拳,只剩下十几个美金,闯到了费城,你生活下来了,随之你的美国梦也就破灭了。你完全
不理解跑到美国是要做什么。你说,当你走到唐人街,看到那里定居多年的美籍华人的时候
你觉得不寒而栗。你想死。只有死。
我当真以为你要自杀。我立刻按你信上说的电话号码给你拨电话。在美国打一次长途电
话要拨十一个数字,我常常拨错。拨对了接电话的永远是一个美国老妇人,相隔几千公里我
也听得出她的苍老和少牙缺齿。我的英语只够表达我与你通话的意思,却完全听不懂随后这
位老太太的踢里吐噜,我嗯嗯哈哈,发出不解的愚蠢的声音。于是老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用
漏风的嘴又对我踢里吐噜一番,我益发不解,我出了一身大汗,我忽然想起来应该三克油,
也许实际上说成了顾得白。
后来收到了你的来信,说你搬了家了,电话号也换了,你一到美国就开始折腾上了。你
是“还行”。
我们终于通了话,我知道你并未也未必自杀。你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没劲,觉得没劲。
你说你来以后才知道自己的英语还差得那么远。你说教授上课口若悬河,信口一列举参考书
就是十几本,你完全吃不消。你说你看到一些华人,心照不宣地努力消灭自己身上的一切华
人迹象,只羞愧于未能投生在白人血统系列之内,这使你非常痛苦。我问你对美国的印象,
你回答说两件事印象最深,一是走到大街上,横过马路时,汽车看到行人便主动停下,并含
笑伸出手来向行人致意,请行人先走。二是到处都有遛狗的。遛狗的人有的带着器皿与工
具,随时收拾狗屎。有的未带器皿,便掏出手绢,把鲜狗屎包起。你说费城所属的宾夕法尼
亚州的法律规定,遗狗屎于公共场所、道路上者,处以重罚。你补充说,尽管如此,狗屎仍
然到处可见。
你提醒说,我们的通话时间已经太长,而这次通话,自然是由我来支付电话费的。
在那么多令人激动的体验之后,我们在美国的第一次通话的话题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
的电话费的15%是为了费城街上的狗屎而赔(pay、支付)出去的。
1982年我们再一次在波士顿见面的时候你已经不谈梦、痛苦、破灭、死和狗屎,然
而你仍然有一种失神和苦笑的神情。你的苦笑的嘴角使我难受,使我怜悯你,使我觉得你该
失去的与不该失去的都失去了,想得到的却没得到。你是冷静的。你到波士顿去是因为z在
那里。你已买了一辆旧汽车,车身是桔黄|色的,你常常驾车从费城到波士顿去。
我相信让飞速旋转的四个轮子带着你迅跑的体验填补了你的许多失落感,你年轻时就喜
欢新的体验。1956年底,我在酒仙桥有线电厂做团的工作的时候,我们一起在酒仙桥商
场的西餐馆吃过西餐。我们叫了炸大虾,叫了罐焖牛肉,叫了咖喱鸡。我们怯生生地觉得自
己正在过着豪华的生活。你为了壮胆一再说:我们需要体验体验嘛。
z已经找到了职业,给一家公司做操纵电脑的职员。你好像一面当着学生一面当着教
师,给美国学生教授中文。然而你仍然向我诉苦,诉说在美国生活是多么艰难,生病的时候
也不敢休息。你说,离开了大锅饭才知道大锅饭的好处,吃大锅饭简直是天堂一样的日子,
一切都给你想到了,用不着你操一点心,到时候有你的吃,有你的穿,有你的说,有你的
做。你说出国以后最怀念的是国内的政治学习讨论会,一屋子人吸着烟泡着茶谈论形势的大
好,风气的不正,既可以发牢马蚤又可以表忠心,既可以引经据典,又可以天空海阔……
这样的好时光美国人一辈子也享受不到。
我看了一下你的脸色,你不像是在讽刺。
然而我直觉地感到了你哭穷中的潜台词。后来变成了显台词。你忽然郑重地请求我回国
以后不要把你买汽车的情况告诉j。我答应了你的请求。我知道,以中国的生活水平,很难
不夸大买一辆旧车的意义。
两年以前在费城你还向我激昂地表示过,你承认你对不起j,这一生你永远对不起她。
你说如果将来你有了钱,你一定给j许多钱。你甚至请求我关心一下j的未来,最好最好为
j再介绍一个对象。上帝!
1982年,j告诉我说,她死活不同意与你离婚。你自费城写信威胁j说,如果j不
同意离婚,你将单方向法院起诉,按照美国法律,法院将会判决这项离婚。
我对此颇表怀疑。在美国性关系确实是随便的,但婚姻关系却仍然神圣严肃。美国是一
个重视契约关系的国家,而婚姻也是一种契约。我暗想,如果你能不费力地在美国解除你与
j的婚姻,你也就不必软硬兼施地给j写信要求j签字画押同意与你离婚了。你的不断来
信,正说明你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即使在美国,即使与z公开同居。
当地的华人对于你与z的同居反映恶劣。他们说:“别的没学会,学这个倒挺快的!”
我想起在美国另一个小城相遇的一个新从中国大陆来的年轻女孩子。她是学体育的,健
壮美丽。人们告诉我这位姑娘一到美国就立即美国化了,每天晚上都在夜生活中狂欢,花天
酒地,使已经数代定居美国的那些华人青年瞠目结舌,自愧弗如。
他们叹道:中国大陆毕竟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啊!
据说,来自早就对美国大开门户、被参议员戈德华特称之为(美国的)不沉的航空母舰
的台湾的中国留学生反而要拘谨得多。他们的演说能力,处世能力,活动能力与办事能力一
般低于新自大陆来的同胞。更不要说是政治辩论的能力了。大陆来的哪怕是一位家庭妇女,
谈起什么来也是一套一套。
一说是台湾在旅美华人中有强大严密的特务系统,一个持台湾护照的旅美人士早晨在纽
约说了什么,晚上就会被台北警备司令部所知道。如此这般还能不拘谨吗?不知道这种说法
是否包含了“艺术夸张”。
我不知道你在美国是否接触过那些当年的著名的“红卫兵”,他或她甚至曾经登上天安
门城楼给毛泽东主席与林彪献“红卫兵”袖标,有的还按主席的意思更改了自己的姓名,穿
着绿军装,梳着小刷子,英姿飒爽,抡着钢头皮带,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横扫一切牛鬼蛇
神,后来就“五·一六”了。
后来就不知所往。
后来就到了美国,成了美国名牌大学的留学生,他或她现在穿什么衣衫呢?英语讲得
“味儿”如何?去打工刷过盘子吗?喜欢喝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拿破仑白兰地呢?他们还回忆
自己的峥嵘岁月么?
了不起的中国大陆人,他们的“戏路子”竟有这么宽,干什么像什么,抡皮带头就抡皮
带头,刷盘子就刷盘子!
而你远远没有这样轻松。你绝对不可能忘却你的祖国,你的前46年的生命,即使里边
包括着那么多苦恼。1982年的会面我们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谈话时间。诉苦哭穷之后你便
急切地询问我国家大事,当得知海外的某些流言蜚语并无根据的时候,当你得知国家有了新
的进步的时候,你欣慰由衷,长出了一口气。你又显出那热情专注而至沉醉的表情来了。你
又告诉我:
我绝对不会老死在美国的,我要回去。但是如果回去有挨整的危险,我就只能推迟我的
归期。你激动了。
你又说:多呆几年也可以,可以真正学到一点东西。可以得到学位学衔。可以多攒一些
钱。穷,穷,穷真是遭罪啊!
你的话使我沉重,也使我益发骄傲。
你忽然兴奋起来,告诉我你在一些研讨会上与反华反共的政治谰言进行斗争的情况。你
说,离祖国越远,越感到做泱泱大国的一分子的骄傲,越感到了中国的分量。你激烈抨击那
些一到美国就马上用“白华”的口气把中国没头盖脸地骂一通,并以此来讨好邀功领赏的家
伙们。你的话是那样尖刻,我几乎要说你有点“左”了。
很不同。
1975年我终于见到了你。阔别了18年,从1957年运动起来之后我们就没有见
面。1975与1957,像文字或者数字游戏。1975年我在新疆,回京探亲之前我给
你写了信。你没有回信也没有按我信上所讲的时刻表,在估计我到京之后去看我。我以为邮
递出了问题,于是我到已被妻探寻出来的你供职的原学校去找你。那所学校我也是熟悉的。
一进门是一个方砖铺起的院落,东面是一幢楼,木楼梯是裸露在外的。你当年穿着短裤跑上
又跑下,踩出各种声响的楼梯,还是原样子。然而我已经看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暑假,你
不在校,我留下了信,又留下了话。
你终于来看我了,你老了,然而,你还是你。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脸孔,一样的语气,
你不回答我的各种询问:却忙着劈腿一站告诉我的孩子:
你爸爸是个x才。
当时正批判“唯心论的先验论”(天才论),“唯生产力论”,也不知还有一个什么
论,实质上是在批陈伯达。你却忽略了一切阔别多年之后的嘘寒叙旧,一张口便是极犯忌,
令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的“x才”。我的孩子立刻认为你疯疯癫癫,神经不太正常。
然而你对“x才”老友的招待却并非过去那样真诚。你变得油腔滑调。你说,反正要请
你们吃顿饭啊,要尽地主之谊啊,反正是地富反坏右,什么都齐了啊。你说除了学英语你就
搞照相,你说给别人照照、洗洗,放放照片,该联络的人也就都联络到了,该交换的好处也
就都交换到了。你紧接着说,怎么样,我也给你们拍两张照片,放大了留作纪念吧。你的神
态里隐含着不情愿的施舍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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