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1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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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厌烦,倒像我们千方百计地找你是为了揩你的洗相纸和洗相液的

    油,我脸红了。

    为什么我们见面以后谈话是这种腔调呢?我还以为你见了我会落泪,会握住我的手,至

    少说一句:想不到今生又见面了。我当时已在远离北京的地方工作了呵!

    50年代,一去不返,维吾尔语的“一去不返”是说得很妙的,“硬译”则是“到那不

    会归来的地方去了”。

    你吹英语,我只能吹维语。你认真地建议我学英语,倒像50年代你认真地回答我不必

    把宝贵时间和精力放在攻外语上。我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多大兴趣。

    1975年我对你学英语的建议视若梦呓。我是1980年才断断续续地学起英语来

    的。失去了本来可以不失去的,事半功倍的五年。

    你恶毒地笑着说,“感谢”文化大革命,解除了你的一切政治压力,思想压力,再用不

    着认为自己是有罪的,至少是犯过错误的了。你的恶毒的笑容使我后背冒凉气。人人有罪,

    人人犯错误,不是说,轮到“小将们”犯错误了吗?大家轮流,机会均等,自由、平等、博

    爱!

    j在我和妻到达你家以后半小时带着孩子看全国少数民族文艺调演节目去了。她呆呆板

    板地与我们告别。我们本来也是来看她的呀!她不是,曾经是常跑团区委的组织干事么?她

    忘了?这也使我不知所措。当时你们的关系已经处于危机之中。

    j只来得及介绍我们参观你们暂借的这一套房子的堆满了书的卫生间。j用嘲笑的口吻

    说,你还要泡一盖碗茶,一面呷茶,一面读书,一面拉屎。要这个“样儿”呢。

    后来在费城,你向我叙述的j的第一条“罪状”,便是不支持你读书。

    “四人帮”倒台以后我们又见过。你反复地说你对于西北一个地区喜欢吃自渍的酸菜的

    农民生活的印象。中国人生活得太苦了,你说了又说。你想哭。我感到,你仍然是幼稚的。

    在14路汽车站等汽车的时候,你激烈地抨击市政建设的无计划,到处是洋灰、沙子、

    砖瓦。你说你什么都不信了。再也不傻了。我和你争论了两句,你不答。

    我们已经谁也不能影响谁。

    我们也说起过l,你说起l像说起一件遗失了的废品。l生活在老区,1946年就是

    “少年布尔什维克”。后来上到北京一个中学,没上完便调到党的区委组织部。他酷爱文

    学,迷上了罗曼·罗兰。他写了许多诗,许多小说,在自己的心爱的笔记本上。他命名自己

    的笔记本为“心史”。我们一度几乎每个星期三个人都要聚会,各自朗诵自己的习作,讨论

    政治经济国际国内问题。我们还互相通报自己的恋爱情况,我们从三个人的友情中得到了许

    多温暖。1957年我们先后遭到“不测”之后,l几乎可以说是充满了温情地不断地来看

    望我,去看望你。在我情绪最恶劣的日子里,我见到他确实如溺于水中的人见到了一只橡皮

    船。在我“上山下乡”去劳动之后,他又竭力安慰我的亲属。他是我们全家老少的最好的朋

    友。

    他大概同样温情地不断向党检查自己的思想。似乎他说过,他怀疑自己就是那个“组织

    部”新来的年轻人的模特儿。实在该死:由于他的诚实,由于他的忠厚,由于他的白璧无瑕

    的家庭出身与革命历史,他不断地被“帮助”,却迄无大难。终于,在1960年,他被大

    大地“帮助”了,他的与“右派”划不清界限成了“劝其退党”的主要根据,他垮了。他不

    能不重新衡量和考虑一切。

    1962年你就向我传递信息,说是l不准备再与我们往来。就是说,l也要和我们划

    清界限了。我不信,我试过几次,似乎你说得对。1963年,我要求向l辞行。我要到新

    疆去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归。一位老作家给我写送行诗说:

    ……文章与我同甘苦

    肝胆唯君最热肠……

    且喜华年身力健,

    不辞绝域做家乡。

    新疆当然不是绝域。新疆对于新疆人之亲近正像北京对于“京油子”之亲近。然而当时

    我们对于举家迁疆还是看得很重的。我希望能与l告别。l谢绝了。

    我感到痛苦。

    后来我知道l比我还痛苦。我知道l因我而受的苦。

    也许我太容易了解别人的苦了。我严峻不起来。我常常苦于无法做到动辄对别人进行判

    决式、毁灭式的政治谴责与道德谴责。以至有人说我是是非不分。有人说这也是世故。这么

    说,我学会了世故。

    你对我则说,l已经完全变了。你告诉我,60年代,l娶妻生子后不久,你去看望过

    一次l,l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婆婆妈妈,胆小如鼠的庸人。

    谈起l来,我发现,无论处境如何,你仍然充满了智力的自信和优越感。你撇着嘴。

    也没什么。我说。我们见过的人和事还少吗?

    而后来在你去美国以后,l与我恢复了友谊。l一直用很谨慎的措辞谈论你。l多年从

    事教育工作,忠诚质朴如一头黄牛。他的胃不好,面色褐黄。

    1982年我第二次访美归来之后,有一次我们与l谈起了j。叹息良久以后,l终于

    有点激动地回溯了60年代你判定他已变了的那次“断交”访问。

    那时l的妻子刚出月子。你去找他时他房间里挂满了洗过未干的席子。屋里弥漫着奶、

    肥皂、小孩的屎、尿的气味。他忙着给孩子煮奶瓶,换尿布,未能与你的高谈阔论配合呼

    应。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高谈阔论的豪兴。你最后用一种极端悲悯轻蔑的态度对l说:

    l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青春,你的生命已经完全淹没在尿席子里了啊!

    50年代,如果我写契诃夫式的小说,我大概也会用这样的句式。

    几十年后,l提到此事,仍然显出被污辱的面红耳赤。他无法承认你的优越,无法认可

    你的蔑视他的权利。

    l强烈地谴责你对j的背叛,并认为你从小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批评了你。

    我们讨论帮助j的办法,一筹莫展。

    青春的友谊,理想,爱情,莫非都是脆弱的?也许越是美丽的东西越脆弱吧?那么,我

    要说,世上最美,最可爱最容易失去的便是少年人的理想与单纯。

    那么成年人的呢?美国人的呢?美籍华人的呢?新大陆人的呢?

    难忘的是1980年深秋在费城的会见。我从纽约乘火车沿海岸南下,薄暮时分登车,

    车站上有巨大和并不辉煌的汽车广告牌。逐渐地,火车完全驶入黑暗,被喧嚣华丽的城市边

    的寂静和荒凉所吞没。我坐在火车的可以调节靠背角度的舒适的软椅上,喝着供应的喝惯了

    便也尝不出味儿来的软饮料,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荡。费城到了,下车。车站是旧式

    的,古旧的塔楼上悬挂着老式罗马字时钟。候车大厅既喧闹又空旷,人们提着行李走来走

    去,四面是话别和接吻,是酒吧、快餐和纪念品小卖。灯光昏暗,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我大约等了一分钟,有一点沮丧。你来了,仍然像当年一样的喜悦活泼热情真诚,你的

    笑容仍然像几十年前一样朴素,天真,由于谦逊而显得有点苦,由于聪敏这笑容又显得有点

    “坏”。与你同来的是身材高大的v教授。你立刻从我手里接去了大小提包,我推让时你挤

    一挤眼说:“催拨儿嘛”。就像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北京,没有离开过团区委与团总支。v

    教授你早就向我介绍过,原是留学我国的美国学生。1951年v夫妇因确有的间谍罪被我

    国逮捕判刑。一年多后,经当时的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斡旋,被我国驱逐出境。我始终

    记得50年代哈马舍尔德访问北京的情景,那时候的大事小事、国事私事我永远记得那样明

    晰。是周恩来总理不卑不亢地,庄严而又风度翩翩地接待了他。后来,哈马舍尔德因飞机失

    事殉职。不久以前(1986年1月),我去纽约参加国际笔会第四十八届年会,应约去联

    合国参加座谈会,就是在以哈马舍尔德命名的大厅。

    问题不在于v教授夫妇被捕、服刑、被驱逐的经历。要点在于v夫妇回国后成了中国革

    命的拥护者,崇拜者,成了新中国的最好的朋友。不是在美国曾经喜欢议论“共产党中国”

    的“洗脑筋”吗,v夫妇则骄傲而快乐地叙述自己在新中国的经历,叙述他们在解放以后,

    包括在狱中思想上发生的转变。v写过一本题名《解放者的囚犯》的书,讲自己的经历,对

    新中国倍加赞扬。

    他们的赞扬,大大超过了当今的一些中国人自己。

    我们到一家墨西哥饭馆去吃饭。饭馆的布置是农家风味的,墙壁上有裸露的红砖,有抹

    得凹凸不平的黄|色的草秸泥。菜里面有青辣椒,有玉米粉糊糊。席间我们叙谈甚欢。以至邻

    桌的一位谢顶的绅士委托服务员向我们致意,并说他无法判明我的国籍,但认定我是来自远

    方的客人,为了表达费城市民的好客心意,他建议由他“赔”请我们桌上的每个人一杯酒,

    不知我们是否接受。我们鼓掌称谢,点了各自要的酒。

    v说,他觉得美国人民对中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爱,是向往,也可以是怨恨和恶毒

    的咒骂,但永远不是无动于衷,不是冷漠。

    后来,v的太太——一个高雅、朴素、大方的女人——告诉我,她在1951年被捕、

    被判刑的时候并没有流泪,在被驱逐出境的时候,她哭了。因为按照惯例,被驱逐者将不得

    再次入境。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她是第一批前来中国旅游的美国客人之一。从香港一

    进入深圳,她便向我方接待人员谈了自己的经历,接待人员笑着说,我们知道了,我们早就

    知道了。v太太说,一下子我的所有的包袱都放下了。

    在我的短促的费城之行中,你确实只是扮演了一个殷勤的“催拨儿”的角色。你的目光

    忽然是明亮的,忽然又是黯淡的。你的笑容忽然是开阔的,忽然又是苦涩的,甚至是惨然

    的。你的说话忽然是热诚的,忽然又是油滑的。显然你有许多话想对我说,比在国内见面时

    还要想说,你又觉得没时间说,没办法说,无从说起。你只是说了你与j的感情变故,你希

    望得到我的谅解。你只是称颂v,这表明了你出国以后的“政治路线”。你给我介绍城市和

    你们的大学,第二天上午陪我参观“独立大厅”“自由神”这些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文物,

    帮我翻译。你又是小心翼翼的,接待我像接待“外宾”。

    这是客观上的而不是政策条文上的“内外有别”。

    你是在临出国前不久被吸收为作家协会北京分会会员的,你的入会当然与我的介绍推荐

    有关,可并不是什么“后门”。你在费城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希望分会继续与你联系,给你

    寄“学习资料”,也可以给你一些任务,表现出强得出奇的“组织观念”。这开初使我觉得

    几乎不可思议,一个作协分会会员,又能有多少活动,权利,义务?然而,这是你的最后的

    “组织”了……它像一条联结着你与祖国的丝线。1984年初冬的一个夜晚,时间已经不

    早,我们家响起了敲门声。

    一般客人是不会这么晚来造访的。我微感狐疑地去开门。

    但我仍然不可能想象,甚至至今不能相信下面所记的。

    是j,还有两个陪同者,后来才知道是她们厂的人事干部。三个忧心忡忡的紧张的面孔。

    j面孔紧张地告诉我:他出了车祸。

    我失去了第二信号系统的反射能力。我不明白,什么叫出——了——车——祸——了呢?

    沉默。

    j的面色使我启齿:他——没——了?

    回答:当时就死了。撞他的是一辆巨型载重卡车。我见过那样的车,大如一座楼房。

    j咬牙切齿地说,我没有掉一滴泪。五天前我收到了他最后一封信,一是说他迁移了新

    址,让我以后再写信寄给一个他的美国朋友,由美国朋友再转给他。我猜测,我与他的通信

    使z闹起来了,他不得不变换地址和收信人,背着z通信。他的信上还用威胁的口气说,如

    果不签字同意与他离婚,他将通过美国法律自行解决。j发着抖,由于气愤还是由于痛苦?

    j说,你就是在她收到你的最后一封信的那一天被汽车轧死的。我的心怦怦跳击起来。

    j说,据悉你是在波士顿至费城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的。你开着快车,在和z相会之

    后。

    那是一条明光闪闪的公路,公路两边有巨大的广告牌,有麦克唐纳快餐店,有大片的休

    耕的绿草地,有小巧玲珑的兼卖饮料和小食品的汽车加油站,修理站。有一个美国人说,当

    “阿波罗”号登上月球后,从月亮上看地球,能看到的地球人的建筑便包括埃及的金字塔,

    中国的长城,美国的这一条联结东海岸几大城市的公路。

    我知道,你不久就学会了开快车。1982年,是你送我上的波士顿机场。你开车的速

    度之快甚至使招待我的久居美国自己经常开车的女主人惊异。就像你穿着短裤上下楼梯的时

    候迅跑。你开车的样子洋洋自得。

    j说,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他对我太狠了,他报应了。

    “报应”是人间最残酷、也许是最公正的一个字眼。

    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了你开的小车被一辆重型卡车撞翻时的情景。我似乎听到了你脑浆崩

    裂时发出的爆炸式的响声。车翻滚着起了火。

    在这一瞬间我不知道你是死于非命还是死得其所,你是在与z幸福温存以后急于赶回费

    城做事吗?你又沉浸在新的梦想,新的苦恼里了吗?是政治的、文化的、民族的、意识形态

    的与生活方式的分裂终于使你掌握不住自己的方向盘了么?一位来自台湾、定居美国的著名

    诗人告诉我,他留在美国,没有回台湾,也许只是因为留恋美国大陆的平坦阔长的高速公

    路,以及只有在这样的公路上才能有的高速开车。以你的性格,你会选择怎样的死呢?

    在这一瞬间我想到,你总算不可能夺去j的最后的栖身的小岛了。孩子不会被你弄到美

    国。

    在这一瞬间我想到“高高的乌拉山”,我们的可敬的高能物理学家。他每年都几次出访

    西欧。是命运吗?

    我想到了一切。我更想到了这一切的想已经毫无意义。

    管理有序的高速公路。蓝底白字的指路牌。鱼贯飞驰的车龙。撞击。翻倾。死。一切本

    来就这么简单。

    我干练地转而与j讨论她是否有可能以及怎样才能获取尽可能多的抚恤或者赔偿。虽然

    我心乱如麻,心跳过速。这是你对于j的最后的奉献。而z却不可能得到什么,法律——中

    国的和美国的——站在j这一边。我不能不为z感到恐惧和渺茫。忽然,z比j的下场还要

    惨。

    我与j的讨论冷静而且干练,倒像我是法律顾问处的收费顾问人员。倒像我的心硬过石

    头。

    然后我给l打了电话。我们说,是报应了。

    是谁报应了?怎么报应了?为何报应了呢?

    我给一位与你相熟的美国友人写了信,想多知道一些你生命的最后时刻的详情,甚至写

    信的时候我都怀着一种怀疑的心情。难道这能够是真实的么?这多么像一个人为的、才力不

    逮的、拙劣的、匆匆做出的小说结尾啊!

    很快收到了美国朋友的回信,回信说:

    在美国,每年死于车祸的人将近五万,人们对于车祸并不认为有多么异常……

    回信又说:我们在xx教堂举行了葬礼。大学副校长参加了葬礼。许多朋友在葬礼上发

    言,称颂你的热情、真诚、谦逊、勤勉,都认为你是近年从中国大陆来美的最好的学人之

    一……葬礼的盛大是空前的。你并没有给新从大陆来到新大陆的人丢脸。

    回信还对j获取补偿的可能做了相当悲观的估计。

    这就是完结?时间不再存在,一万年以前与一万年以后,一秒钟以前与一秒钟以后,对

    于你来说,都是永恒的平静与安谧。空间也不复存在,这个星球与那个星球,这个大陆与那

    个大陆,都是同样的大,同样的小,同样的远,同样的亲近。

    中国!中国!中国!你这个中国的不肖子!

    1979年86年3月

    满涨的靓汤(王蒙)

    王蒙

    李先生终于得到了董事长汤公请吃饭的口信:多半就在星期六晚上。

    汤公现年四十一岁,由于财产、职位、威望、头衔、成就、权势与人格魅力(包括长相,他身高一米九一,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妩媚的大眼睛带几分女性的魅力,睫毛长得令人沉醉,一笑单边深酒靥,一生气另一侧显出浅笑靥),被尊称为“公”,盖有年矣。

    李生(循时髦港例,先生简称“生”,太太简称“太”,董事长或可称“老板”,秘书简称“秘”,下同。)接到了汤老板赵秘电话,令李生把周末晚间空出来,并神秘地透露说老板或有可能请李生便餐云云。李生心喜,精神旺盛,朝气蓬勃,当晚与李太成就好事后,搂住太太的脖子,款款软语之:“卿卿知否?喜从天落。汤公有邀,当在周末,(小子)何德何能,何能何德?天从人愿,地教人乐,慎毋泄漏,恐其有诈。卧薪尝胆,软泡硬磨,苦战鏖战,厮杀拼搏,忍辱负重,石出水落。我他妈的,总算入了道了,也就是快要出道了也!”

    李太神思,敏捷过人,听到喜讯,即刻落到实处:“我要旗袍,我要小袄,我要项链,我要珍宝儿,我要香水香粉香液香波,我要法国化妆品郎口玛系列长把芳容保……”

    李生叹曰:“卿自适我,固未尝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吃香喝辣,人五人六也!某无能,不好意思者也;玉在匮中求善贾,钗于奁内待时飞,什么时,就是现在!什么贾,就是汤公这顿快要到手的晚饭!车辚辚,马萧萧,箭在弦,刀出鞘,只是莫急莫慌,莫躁莫骄,汤公对我还要把验考!”

    李生话未说完,李太已鼾声大作矣。

    “女人……”李生摇摇头。

    想不到第二天一上班众同僚便前来道贺,曰:“李生飞黄腾达信有日也。”曰:“汤公赐饭,天可怜见,不鸣则已,一鸣冲天!”曰:“汤公好禅,玄机无限,着着皆奥,哑谜绕圈,醍醐灌顶,堪惊堪羡!”有一绰号识途老驴的老职员告之曰:“文无定法,宴无定饭,善食者不餐,善做者不干,善游戏者不玩:吃之不吃之,饮之不饮之,阴阳虚实,进退静变,有无相通,饥饱相伴,成则大成,天雨金刚钻!失则全失,变成穷光蛋!”李生闻而大惊,三鞠躬,四稽首,执孝子礼,表孤哀子之怨,泣问再三,行礼四遍。识途老驴告之曰:“汤公姓氏,慎避之!席上珍馐,慎食之!言语应对,慎出之!毋作出头椽子,牢记之!”李生闻言,感激涕零,屁滚尿流。

    赵秘虽然打了招呼,该周末汤公并未赏饭,临时取消,令李生失魂落魄,肾寒鸟蔫。如此约了再废,废了再约,多少回合,多少冷热,多少销魂,多少梦寐,不但苦了李生,更苦了耐不住的李太。终于,一月又三周后,李生如愿以偿,来到汤府——光是汤府的门楼就让李生哭了一场:瞧人家也是人,不服行吗?同去者同僚二十名,都与李生同样地受宠若惊,同样地汗流浃背,同样地欢欣雀跃,同样地垂涎三尺,同样地面有菜色。二十人围着一个特大号圆桌面坐定,兴奋之呼吸此起彼伏,录下音来,竟被认为属于“黄”毒焉。

    汤公笑如春风,先由摇滚乐队奏《必胜曲》、《凯旋颂》、《我公司天下无敌赞》与《祝君生日快乐》,然后汤公致欢迎词曰:“欢迎惠顾,本人有厚望焉。诸君来公司里效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没有苦劳亦有疲劳矣。本公感谢诸同仁!特备薄酌,聊表谢忱!”

    掌声雷动。乐再起,奏《我长得丑,但是很温柔》、《玫瑰玫瑰我爱你》与《大约在冬季》。由一奇瘦的侍应生着燕尾服紫红领结上,行霹雳舞步,上菜,鸡鸭鱼肉,生猛海鲜,娃娃鱼、果子狸、穿山甲……瞧人家这气派,禁止吃什么偏有什么,你保护什么我就捕猎什么,红黄白绿黑紫酱,色彩缤纷,声势夺人。再看侍应生身高两米,手如黑鹰爪,瘦骨嶙峋而又拳屈难伸,手指如锥如钳,如刀如钻,睹之惊心动魄。诸菜上毕,又奏《嚼你没商量》、《我把你背影啃个够》、《发财在今朝》、《你明明是在骗我》。李生四顾,众宾客笑容可掬,频频点首,唯无人敢举箸也。?

    汤公劝客道:“请吃请吃,请赏光!不客气!各位以公司为家,吾家即是汝家,吾桌即是汝桌,吾菜即是汝菜,汝腹亦是吾腹也。请举杯,为了列位的健康而干杯!”

    李生举杯,唯杯内无酒,李生举箸,略一触盘,但觉诸菜硬如铜铁,休想动它分毫。李生不敢妄动妄言,不敢吃亦不敢不吃,佯作吃状。四顾同僚,都吃得口水涌流,津津有味。李生纳闷,亦不敢左顾右盼,细瞧实辨,以免失礼。李生乃啧啧作响地大嚼大啖,吞下几许口水;又发觉吃出响动亦属不雅,便把声响控制到好处,既吃得香甜吃得忘情吃得感激涕零,又吃得谦恭,吃得忠顺,吃得遵纪守法。

    乐队改奏《快乐的寡妇圆舞曲》与《尼姑思凡》,汤公下令:“上汤!”

    “上汤”二字,略带愠意,另一面表示不快的浅酒靥显露出来了。

    众宾客听到一个汤字,想起了避讳教导,已是不安,再看到汤公神色,便都吓得自椅上跌落下来,匍伏觳觫。

    汤公转喜,笑曰:“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以箸无菜,不可口无汤!汤某养生,唯靠一汤。浩浩汤汤,固苦金汤,天不下汤我煲汤,地不涌汤我即汤,万物皆备于汤,众美俱出于汤,延年益寿全靠汤,滋阴壮阳唯凭汤,汤中自有美天堂,汤中自有颜如玉,汤中自有后学识,汤中自有天与道,汤中自有悲与壮,众位喝汤!”

    这时鼓声大作,众乐齐鸣,军号声声中,八个穿金线制服壮丁抬着一口巨煲,整齐地踏着正步前来,一二三,预备起,上了一巨煲汤!

    李生偷眼看煲,但见煲身盘龙舞凤,巨耳如轮,煲釉金光闪闪,煲头如虎如豹,煲盖盖得严丝合缝,完全密封,煲内发出呼呼之声,如火如荼,如雷如风,如潮如汐,如zuo爱如分娩,如便秘如深翻地,如乾坤未开之混沌,如太一混元大道无极真如因果,煲外火气扑脸,异香刺鼻,香中又有咸辣腥甘苦臭诸味,只轻轻一嗅便觉天旋地转,魂飞天外。李生在众宾客中较年轻,大家怂恿他去掀盖,李生不敢造次,用箸头轻轻一触,只觉煲盖重若千钧,同时盖处发出一声闷吼。于是面面相觑,大气不出,不知煲内是吉是凶是神是鬼,只是互相传染,个个身上觫觫抖个不住。李生干脆闭上双目,默念敕勒嘿南无阿弥陀佛,但求保佑宽恕,不敢正视。

    掌声雷动中宴会结束,李生一会儿觉得如入五里雾中,诚惶诚恐,心慌意乱,一会儿又有茅塞顿开,豁然新我之感。

    天机不可泄露,李生宴会归来,李太问何如?曰美矣哉,汤公之美食也,此饭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食几回?

    问:哪道菜最好?

    答:汤。

    问:什么汤?

    答:迷魂汤。

    问:什么做的?

    答:诸肉诸骨诸海鲜诸山珍诸药材诸果诸蔬诸粮诸豆诸调料诸虫诸菌诸维生素诸矿物质诸基本元素钙铁磷铬钼硒锰铜碘醋……

    问:这么说你喝了此汤定与小马驹一样地强壮了也!

    答:那还用说,擎着好吧,迪尔!

    于是李太大喜,春波荡漾,春光无限,春意盎然,把李生死死抱住。唯李生受一晚上折磨,神经紧张,消耗极大,又未用饭,未得补充;当着李太的面不敢说是赴宴之后竟是饿着肚子回来的,不好意思再从冰箱中找出剩饭充饥,便打肿脸充胖子,出着虚汗沉著应战,终因饿乏虚弱而败下阵来,甚是无趣。

    李生纷反侧,彻夜无眠,想起宴会种种,只觉太怪太怪,太神太神,太妙太妙,老虎吃,无从下嘴。

    ……数日后,他和最最铁杆友人谈起,才知道那天有一人不死心,在宴会结束后试图强行打开盖子看煲的内存,谁知蚍蜉撼树,谈何容易?他不但没有打得开煲盖,而且烫坏了手,一臂从而坏死,现时截肢苟活。

    他悄悄地询问那天一同赴宴的同僚——张生王生赵生刁生苟生牛生之属:你们吃了么?喝汤了么?吃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吃饱了没有?尝出了什么味道?ッ挥兴正面答复。而只是说:很好很好。当然当然。那还用说么?是啊是啊。真是名不虚传,百闻不如一见哟!也就是了也就是了。彼此彼此。嘿嘿哼哼。哎呀,汤公的面子好大呀!

    董事长家的盛宴令李生获得了大震动大启示大鼓舞大打击,回想吃此晚餐前他的人生只如傻瓜白痴一般。吃此晚餐后,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活跃,每一根汗毛都变得灵动起来,而他的每一个念头,却也变得稀奇难测起来了。

    晚宴后,别的参加晚宴的人个个加薪升职,而独独对他,什么意思都没有。他思前想后,想是他受了怂恿冒了傻气用筷子头动煲盖是犯了错误。李生后悔莫及,只怪自己拿不定主意。李生本是个悟性极高的人,事已至此,晋升不晋升他也就顾不上了,他只是昼夜揣摩,一心求解求悟。他回想晚宴种种,其威仪,其盛情,其服务,其氛围,都称得起刺刀见红,棒喝当头,枪枪十环;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今后种种比如今日生。餐非餐,食非食,菜非菜,肴非肴,请客吃饭不是吃饭请客,出席正是不出席,饱食正是饥饿,无中生有有本无,汤公盛宴如梦如雾如烟如露如影如幻……其学问之深奥,教训之丰富,场面之宏伟,态度之郑重,都是本世纪与下一个世纪初没有先例后例的。然而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一想到这里他就青筋暴露,双臀只剩了炸痱子了。

    菜肴之坚硬令他惊讶,但犹有迹可求,至少不妨在硬字上做文章:或谓为人应该硬如菜乎?大丈夫应该骨如铜铁乎?只要功夫深,菜炼金刚身乎?任尔钢铁硬,终上我餐桌乎?牙坚不怕菜硬,志强不怕世险乎?要揽瓷器活,先求金刚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带钻头莫到公司来乎?大火不怕湿烧子,软舌不怕硬鸟子乎?以软制硬以静制动以无制有以饿制撑乎?吃汤公家菜做天下文章,硬文硬做,还是大有可为的啦。

    而对汤他是全不明白。巨煲何物?煲内何汁?为什么汤公那样面带怒色地强调它,为什么用那样的可畏的器具装包它?为什么该煲发出那样多的热气与芬芳?无人敢于尝一口倒也罢了,为什么竟无人真正掀开盖子小睹芳容?想到这里他竟产生了一种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冲动,他十分后悔,当时,他为何不冒险掀开煲盖子一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使看完汤公之汤,自己化为汤料汤汁汤渣,也该看完了再死,死而瞑目。世上什么事最痛苦?不是穷不是熊不是阳萎不是残废,世上最折磨人的莫过于把你憋到闷葫芦里了,四壁严丝合缝,晦暗无光,死也是糊涂鬼!糊涂难糊涂实在难呀!

    好奇心折磨得他不吃不睡不zuo爱,他见人就想打听,却始终得不到回答。

    李生转而去极灵验的“一清观”求签,无解,就那个阴阳木鱼,他硬是摔了四十多次得不到果证。再去神卜张铁口处问惑,无答。后闻本地来一“灵鸽”,系一五岁小儿,能知天下吉凶诸事,前五百年后五十年都说得十分准确。李生去问,焚香,诵经,跪拜,小儿作法,昏睡过去,然后灵鸽四肢发抖,画了一个说头不是头说球不是球的图影,把图影给了李生。

    是头颅?什么头颅呢?狮子头?猴头?白水羊头?酱烧猪头?香芋头?gui头?鱼头?我们是多么喜好以头命名我们的菜肴呀!还没有到家,李生已经明白过来了,煲的是x头汤!只这样一想他就吓得呕吐如注,幸被一基督徒援救,送往医院洗胃打葡萄糖,脱离危险。当问及病因,李生吞吞吐吐,说不明白。乃继续留院接受心理治疗。后来,他明白了,圆圆一物,何必非x头不可?可以是猪头,可以是羊头,可以是鱼头、冬瓜、南瓜、茄子、西红柿、椰子、凤梨、榴莲乃至维他命丸,更可以是地球仪、篮球、足球、排球、马德里半球……或者世上最圆的莫过于0字,圆即0,0即圆,何必凭空见鬼,自吓自己?这不是心理有病又是什么?

    “汤里没有x头”,他告诉医生护士病友与对他愈来愈不耐烦的李太。于是他又被医院挽留了四个月,继续进一步深入接受心理治疗,直到每次只知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和“张结巴李结巴,二人下河摸鲫瓜,不知道张结巴的鲫瓜大还是李结巴的鲫瓜大”为止。

    于是李生日趋正常,接受医生的心理测试。医生给了他一张试卷,内容有:“你爱喝汤吗?”他答对。问:“你怀疑汤料吗?”答不。问“你爱愕墓司拢俊贝鹗恰N剩骸澳闶眠吗?”答不。问:“你爱你的太太吗?”答是。问:“你常常觉得门没有锁好所以要不断地检查锁子吗?”答不。问:“你对自己的做事有信心吗?”答是。问:“你是否常常怀疑你的上司、你的朋友、你的邻居……?”他回答绝无此事。总之,该是的都对,该否的都不。完全合乎统一标准。

    他被认定业已痊愈,乃出院,已丢公司饭碗。李太遂离去,不知跟着谁跑了,被人贩子拐去卖到烟花柳巷亦说不定。要说李太也就够有耐心的了,参加老板晚宴后半年多,李生没有与李太恩爱过一次,没有给李太添置过一件衣服首饰,要不是李太受过孔夫子的教育,具有东方美德,早把李生蹬了。

    她没有福呀。想起太太,李生怅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懊悔不已。这次出院他信心十足,他模模糊糊地觉着自己已经进入了新的境界。他相信自己这一回是真的要成事了。

    李生出院后,变卖了一些物品,开了一个小门脸靓汤店,几样素菜咸菜,几样面点,主要经营靓汤:酸辣汤、甩果汤、鱼头汤、粟米汤、松仁汤、萝卜丝汤,汤店生意日好,遂扩大了铺面,增加了山鸡胡桃洋参枸杞汤、水鱼石蛙珍珠粉汤、大鲍翅汤、银耳燕窝高丽红参汤、猴头黑蚁金针木耳椰茸汤、白莲南北杏天麻地黄汤、香狗肉汤等等。并请外籍厨师做了乌克兰红菜汤、法兰西乡下洋葱浓汤、德意志土豆香肠汤、奶油鸡茸汤、蕃茄奶油汤、阿拉伯苦尔达克与肖尔帕汤……生意节节佳妙,不太久已成了方圆五百里的一家名店。李生囊中亦渐渐凸胀充实,便又娶了一房代理妻室——该女年轻活泼,苗条丰满,嘴厚手小,湿润温暖,回啭低昂,曲折有致,而且读书识礼,会讲英语,一天说十遍“iloveyou!”十分地温柔体贴,强似前李太十倍。街坊邻舍,谁不羡慕,谁不赞美?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想李生如不被汤公召去饮无可饮无胆饮之汤,哪有今日之小康?想原李太若不随人开小差,李生焉有机遇得今日之舒适女子?设若当年李生虽赴了汤公盛宴,若不陷入靓汤情结,若不发作心理疾患,若不是被汤公慨然炒了鱿鱼,也就没有今天了。宁为鸡口,毋为牛后,宁自己开一个尕尕靓汤店,也胜似在汤公公司做一高级职员也。

    这就是李生?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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