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再有终南山 - 何处再有终南山第12部分阅读
capter8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几多
1
七月末,台风越来越频繁地光临。
天空像川剧的变脸一样,从晴空万里到乌云浓烈,再到晴空万里。
屈志远打来电话,让赵真颜把积了不少灰尘的“沃尔沃”开到二市那一带去,“麻烦你当一次司机,今晚我们去见一个北京来的朋友,他找我借车。”
当晚,那个被屈志远唤为“钱总”的朋友,接过车钥匙往楼下巷子里一按,看到了发出嘀嘀声的“沃尔沃”,有一些不满。
“屈志远,你就开这车?至少也要是‘凯宴’吧!”又指指简陋的排档,“你就带我来吃这个?”
但他吃了一口又惊艳了,“味道还凑合。”
屈志远告诉他,“这是本市最正宗的酱油水海鲜档。”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跟他们有交集的人,都不会来这种地方。
钱总看着赵真颜,假装不正经地说:“你就跟他这个小气鬼?白瞎了,跟我吧!”
赵真颜笑而不语,这种时候,不说话才能应万变。
钱总说明来意,“我忍那个姓张的忍了很久了。这次,他竟然敢把市民中心的工程给否了,换了另一个,他妈的他是在考验我的忍耐力!”
“一个工程,至于吗?”屈志远看了眼房间的门,是关好的。
“总价28亿,你说我至于吗?我就是要来指着他,问他是什么意思,惹急了老子撂他下马……听说你跟他有交情?那你最好划清界限,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屈志远不动声色地说:“为这你还特意过来?”
“这不是近吗!我昨天在香港,花了好几百,光是“江诗丹顿”就买了7块,女人太多了,麻烦啊。”
好几百?是不是漏说了一个“万”字,赵真颜想,敢情有钱人的计量单位跟我们不一样。
屈志远之前并不清楚钱总的来意,此刻也不愿意赵真颜听到太多,忙提起另一个话题,“那你托我那事?”
“哦,你从前不是在学校混的吗?不知道许伯伯的四姨太怎么光惦记着那个毕业证。你找人帮她把毕业证补齐。”
赵真颜终于忍不住,“四姨太,旧社会啊!”
钱总惊讶于她的眼皮浅,“屈志远你找了一个多可爱的女人!对了,你还有个可爱的爸,宁可从省政协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也不肯去北京再当两年闲差,也好帮你多跑两年。”
屈志远连忙给他夹菜,“先吃先吃!”又给真颜解释说,“我爸原来是他爸手下的兵,我俩算一起长大的了,开玩笑开习惯了。”
钱总一听就来气了,“少跟我套近乎。你在那个姓张的面前怎么不说你我的交情了?项目立项总要你批吧,那个新项目你也要签字的吧,你也好意思签。你啊,眼光还是短。这次先不揪你,以后你要聪明点。”
屈志远偷偷松了口气,但面上依旧,“你不会来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我一个人没这么大能耐,正好有人也想动他而已。”钱总饮一口汤,说得举重若轻。
车借给了钱总,赵真颜就上了屈志远开来的那辆车。
“他到底在说什么?”赵真颜其实并不是一个问题很多的人。
屈志远走进家门才告诉她,“钱总”的父亲是何许人。
赵真颜有些后怕,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干子弟,还是高干中的高干。
“别放心上,他就是说话没个遮拦。”屈志远的表情轻松起来,“等你去浙江转一圈回来,正好是去登记的日子。你没反悔吧。”
“有,正在考虑中。”赵真颜半真半假地回答他,令屈志远恨得牙痒痒。
两个人耐着性子看完一部片,赵真颜边站起来边说:“该回宿舍了!”
屈志远把她按回沙发上,“都要结婚了,今天你就别回去了好不好?”
第三部分第86节: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几多(2)
见赵真颜有片刻犹豫,他抓住时机发动了攻势。
从前他们即使接吻,也是蜻蜓点水式的,赵真颜总在紧要关头推开他。今晚,屈志远似乎不再听她的指挥,拼命捕捉她躲闪的舌头。
赵真颜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就像是自己一直敝帚自珍的一块领域,被人强行闯进来,还要改旗易帜,换个牌子挂上一样。她为什么不肯再和他进一步?这个答案她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
趁他有些意乱情迷的当口,她鼓了鼓劲,一闪身避到一侧,站起来,“志远,不要好不好?”
屈志远掩饰不住地失望,“非得等到结婚的那天?”
“也不是,总之,今天不要。”她退到门口,心里也为刚才自己的举止失望——赵真颜,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不行,这样不行,结婚了我看你用什么理由来拒绝。
屈志远苦笑道:“那就等到结婚吧。对了,你和那帮建筑系的,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她收到的通知是大后天出发,但她把心一沉,对屈志远说:“明天就出发了。”
“那你是该早点休息了。走吧,我送你。”屈志远拿上钥匙。
2
年轻的秘书给赵真颜倒了一杯水,笑盈盈地说:“他去院长办公室了,您稍等一会儿。”
赵真颜道谢,安安静静地在会议桌边等着颜昇。
这是赵真颜所见过的最大的办公室,一张弧形办公台,像缎带一样在大屋子里弯弯曲曲地延展开,没有普遍意义上的桌子的概念,你爱占哪一段就占哪一段。
几个看起来像是刚毕业的小年轻,从外面走进来,一看到她,目光就再也不曾挪开过。
她不知何故,以为自己穿错了衣服,或者脸上有什么。
赵真颜今天有刻意修饰过,编了一个麻花辫,“例外”的简单白色长裙,只是剪裁别致一点罢了。难道他们在笑话她故意装小?
他们看出了她的窘迫,干脆走过来喊她,“嫂子!”
赵真颜差点没跳起来。
“以前看画就觉得漂亮,现在看到人,觉得我们头儿画得太差了。”年轻人总是伶牙俐齿。
“什么画?”赵真颜大概也猜到了。
“嘘,你可别和他说我们偷看了。谁叫他藏着掖着,让我们更加好奇!”有人说。
“他的电脑背景图案啊,画了扫描的。”另一个人点拨道。
秘书红着脸跑过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是——,您去他办公室等他吧。”
说完,领着赵真颜进了“副院长”门牌下的那间屋子。
采光很好,陈设简单、整齐,符合他的风格。
也许是刚才那些人的缘故,赵真颜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电脑。
她晃一下鼠标——已经锁了密码。
她在框里随便输了123456,提示说密码错误。
输他的生日,提示说密码错误。
又换了一串数字,这回进去了。
果不其然,电脑背景是一幅素描。
头发梳得干干净净的她,穿着练功服,靠着把杆站着,眉眼舒展,却没有笑意。画技一般,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赵真颜仔细琢磨了半天,忽然意识到——是光影,“女孩”周身没有一丝暗影,所以显得和周围场景的阴影不协调。
他是什么时候画的?
她在电脑里找到背景图的文件,改动日期是两个月前,文件名是英文。
门在这时被推开了。
颜昇走了进来。
他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下巴上也有青色的胡茬印——应该是几天没休息好了。可脸上神采奕奕,又好像是有高兴的事情。
颜昇看到是赵真颜,有些不相信地环顾四周,然后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站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
或者“好久不见”。
又或者“原来是你”。
……
这似乎是这种情景之下,一般的开场白。
但颜昇是颜昇,不是别人。
他第一句说的是:“你应该提前告诉我,我好去刮个胡子。”一边说还一边摸摸胡茬叹了口气。
第二句说的是:“我就在想,谁这么胆大,敢冒充我老婆。”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底气明显不足。
第三部分第87节: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几多(3)
“我保证不是我说的,我一来就被戴上了这顶帽子,我还冤呢。”她把显示屏扳过去对着他,佯装生气,“谁这么胆大,敢把我画得这么丑!”
颜昇一时间脸红了,伸手把显示屏的电源关掉,“你怎么……能知道密码?”
她没有说实话,信口胡诌,“你不知道dows是可以绕开屏保密码的吗?密码密码,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
“你来做什么?”
或者“御驾亲征有何贵干?”。
又或者“怎么会突然想到我了?”。
……
似乎是这种场景下,一般的寒暄。
但颜昇就是颜昇,不是别人。
他绕过赵真颜,径直走到桌边,拿起电话,按了几个键,“院长,我请个假出去一下……好……好。”
赵真颜的脸上写着“你怎么知道我要叫你出去”这样的表情。
颜昇微笑,“走吧!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出去说。”
赵真颜抓起自己硕大的袋子,跟在颜昇后面,急急地表明立场,“不是一时半会儿,你这几天都有空吗?”
颜昇停下来,“算你幸运,如果是一周前,肯定没有。但我们昨天刚敲定了一个方案,现在我时间富余。”
颜昇的回答,诚实而保守。其实他心里在说,别说是几天,就算几年,几十年我都有时间。但他已经不敢再这样毫无保留,怕吓到她,因此只能煞有介事地说:“不过你可要告诉我,是去干什么。向单位请假容易,向家里那位请假比较难。”
赵真颜果然喜欢他编造的这个“妻管严”形象,抿嘴笑笑,望着他说:“是正经事。”
从规划院出来,阳光凶猛。
赵真颜眯缝着眼睛找到一个能避暑的咖啡厅,慢条斯理地从袋子里掏出一摞资料、图纸。
颜昇有些绝望地哀求,“刚从图纸里解放出来,别让我看这些好不好?”
赵真颜咬了一口蓝莓慕斯,口齿不清地表达立场,“必须看,看了你肯定不后悔。”
颜昇依言略略翻看,已经很惊讶,“哪来的?”
赵真颜已经用龙卷风的速度吃完一小块蛋糕,“前年我去台湾,正好谢俊也在那所大学讲学。我要了他的邮箱……于是我们一直保持联系。现在,他预备将921震后重建台湾邵族部落的经验带到四川去,需要助手。我就说,我有个朋友,可以试一下。”
颜昇递一张纸巾给她,“你连谢俊这么偏门的建筑师都知道?”
“哪里偏门,人家那么有名!你到底去不去?”
“可我的市民中心新方案刚刚通过,后期还有一些工作。这是迄今对我最重要的一个案子了。”颜昇权衡了一下,还是说,“我应该能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和他合作应该比较有趣。”
赵真颜为他的改变主意欢欣雀跃,还不忘讽刺他,“不是合作,你只是人家的助手。”
他不忿,“我知道,可我哪点比他差了?不过是他会寻找民众关注点罢了。”
“行了,你岁数只有人家的二分之一,差点也没什么。”她从沙发里坐直身,“我去日月潭的时候,专门去看他为邵族人设计的房子。他会认真地为他们搭简单实用、没有气味的厕所,会为他们算怎样用最少的钱盖房子。比起那些所谓的‘大师’,比起那些拼命挑战结构、挑战空间的实验作品强多了。他才当得上是真正的建筑家……”
颜昇并不惊奇赵真颜对着这个领域的了解。他去过她的宿舍,连《再造柏林》都读,发表一些建筑评论,太正常了。
“你应该有暑假的吧,自己为什么不去呢?”颜昇问。
“我只是比较喜欢而已,可惜不会画图,也不会结构,要不我早就去了。颜昇,机会难得。我们这百来年的乡土建筑,灰头土脸,不美也不实用。去那边既可以帮助有需要的人,又可以留下一些有意义的作品,多好!”
颜昇吸着杯里的柠檬茶,静静地听她说,又续了一杯饮料,“我们要坐在一个毫无情调的咖啡厅,聊一天的建筑美学吗?原来你今天是来给我进行专业启蒙的。”
第三部分第88节: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几多(4)
“的确要聊建筑美学,不过不是和我。他已经在四川,需要电话和你谈谈,所以我才给你带资料过来。”
有一刹那,颜昇忽然觉得,身边有个人能和你有共同语言,是件还不错的事。他忍不住对她说:“想不想知道我这次中标的方案?”
“嗯?我只知道前段时间,报纸上都在讨论未来的市民中心,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展翼’。”她联想到钱总的骂骂咧咧,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展翼’的寄寓太俗,关键是造价也太高,所以市里开了几次会,最终还是用我们这个顶下了原来的方案。”颜昇眼睛亮亮地说,“你知道吗,我们的方案叫做——‘桥’。”
“‘桥’?不错啊。好像说为了提供办事便利,以后主要政府职能部门都在市民中心办公,中心还包括广场、图书馆一些附属设施……桥,这个寓意很好!”
颜昇好像忽然受到某种鼓励,“想不想去看看‘桥’的原型?”他看表,“还有48个小时,够我们去一趟浙江了。”
也在浙江?赵真颜摇摇头,“你还没给谢俊打电话呢,而且,我已经把这几天安排好了。”
颜昇难免失望,但也不再勉强,“没关系,以后总有机会去吧。也许等市民中心脱去外墙,你会主动提出去看看它的原型。就像我们提交这个方案后,评审会都说想去看看。”
第二天,赵真颜约颜昇去她的学校,他们在校园里无目的地乱走——
颜昇开玩笑说:“你很像一个业务不精的野导游,我要不要付你导游费?”
赵真颜顺着话头郑重其事地说:“我给你导游我的生活。”
校门口的凤凰树已经落尽繁花。
她带颜昇到临近校门那幢公教一楼的最后一间。
“这间一般排课少,我几乎每天都来自习。”赵真颜指着最后一排最靠窗的桌子说,“我能背出上面的‘邓论’小抄。”
颜昇凑过去一看,真的写满各门课的小抄,都是论述题的纲要。
“开始还占座位,后来都没人跟我抢,自动给我留着座位,不然会被我用目光杀死。”她笑起来,仍然是当年的无邪。18岁的她,喜欢用目光去“杀”那些光天化日下kiss的情侣;后来的她,会用目光去“杀”和她抢座位的人;26岁的她,目光已经温柔如水,时光化解了她的乖戾。
到图书馆总馆,保安拦住了她,指着“拖鞋不得入内”的牌子连连摆手。颜昇去楼下的复印店讨来两根绳子,将她的脚和平底拖鞋一阵五花大绑。
保安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欣赏完颜昇的杰作就默认了“那不是拖鞋而是绑带凉鞋”,对颜昇不刷卡溜进去也睁只眼闭只眼。
赵真颜心想,颜昇身上总有一种弥足珍贵的孩子气,让人常常忍俊不禁;而屈志远就有一种弥足珍贵的暮气,让人心里安静。她和屈志远可以从熊彼特讨论到黄仁宇,从公共选择理论讨论到“流寇学”,静水流深;而她和颜昇在一起,八卦家常无所不谈,水花扑腾,无所谓优劣,只听凭你喜欢。
在公交车站。
赵真颜看着排队候车的学生说:“搬到新的宿舍区,每天要坐车到本部上课。我就是在这路车上,丢掉了两个钱包和一个手机,甚至活捉了一个把手伸到我包里的小偷。”
“他有没有报复你?”
“报复?我只是跟他说,大家都这么熟了,每天都见,麻烦你下次挑个眼生的偷。”
他们一起笑起来。
黄昏的时候,赵真颜带颜昇来到校门口斜对面的寺庙。
颜昇说:“我妈总是争着去上头一炷香,说菩萨这时耳根清净,比较能帮你。我们这时候来,菩萨都打烊了。”
赵真颜一边撕着手里的面包喂放生池里的鱼,一边说:“我又不是过来拜菩萨的。”
鱼都聚拢过来,一条条肥硕无比。
他们走过供着罗汉的长廊,已经倦鸟归巢的白鸽们在屋檐上停了一溜,被他俩的脚步声惊扰到,一起自他们头顶上空飞开。
赵真颜抬头看着,说:“我就喜欢等庙里没人的时候,过来吓它们,听到鸽子飞开,哗的一声,觉得自己心都开了。”
第三部分第89节: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几多(5)
颜昇从她的话里读出一种寥落,“你念书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去教室、图书馆,一个人来吓鸽子。”
赵真颜立即斜睨他一眼,“怎么可能,我追求者那么多,你不是早见识过了!”说完给功德箱里丢了两枚硬币,给他一个背影,自己先跨过门槛信步走出去。
华灯已上,颜昇追在后面提议说请她吃素菜。赵真颜已经一只脚跨上公交车,回头笑说:“说好只占用你白天的时间,你回去向夫人报到吧!”
3
一个白天是多少个小时?
至少也有8小时吧。
为什么感觉这么短,忽而就到黄昏,忽而就到夜晚。
颜昇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地球的倾斜角度发生了变化,让他们这个介于亚热带和温带之间的城市,跻身极夜圈。而这两天,一定是发生了极夜现象,白昼才如此短。
他像昨天那样,回了海边那套公寓,只开了书房的灯。
夜深了也不敢睡觉。
睡眠是昼与夜的分水岭,是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颜昇不敢睡觉,害怕一觉醒来,发现一切是梦幻露电。赵真颜根本不曾去他单位找过他;不曾期期艾艾对他说“有没有几天的时间”;不曾坐在他面前吃掉一块又一块甜腻的糕点;不曾领着他穿梭在白天的校园和黄昏的普陀寺。
为了这一切不破碎,他小心地与睡意周旋着,提醒自己说,别睡,别睡,天亮了,赵真颜又会来了。
百~万\小!说是会瞌睡的,体育频道没有好看的赛事。幸好,电脑里有从前排话剧拍的录像,是“导演”某天从箱底里翻出录像带,找了设备转换格式,给他们一一传过来的。
他一直没时间看,也因为对话剧表演心有余悸,担心看到自己过去的窘样。
一点开文件,他还是笑了。
那个手舞足蹈、激|情四溢的“马路”,真的是自己吗?表演也是需要年龄和阅历的积累的,以他现在这个年龄,即使没再排过话剧,也能分出优劣,评判一二。过去的自己,表演起来只知道放,不知道收,没有层次,没有过渡。
过去跟赵真颜在一起,何尝不是这样。只会把自己全部的感情演绎出来,不理会她这个观众的喜好。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片子中间还夹杂着花絮。“导演”同学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要不是你记性好,台词从来不错,我早换人了!”
颜昇看到这一段,忍俊不禁。“导演”如今从事和艺术完全不搭界的工作,干回本职,听说在家乡规划局。
“再来一遍。”“导演”恶狠狠地盯着他,“要绝望,又要坚定!”
“已经绝望了,还怎么坚定!”片子里的颜昇傻傻地辩白,希望能从“导演”大师那里,寻求进一步的艺术指导。
“是不是我绝望,你坚定?”演“明明”的女一号同样不明就里。
“导演”已经被气得死过去又活过来……
片子不知道是怎么剪辑的,下一段,已经跳到表演的时候。
此刻电脑前的颜昇,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记性。能把大段大段没有章法和逻辑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他看到当年的“自己”走到台前,又退到后场,蹲下去,又站起来,大声说着:
“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
“忘掉她,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后不能再得到的东西。
“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伤痛,忘掉美好,忘掉爱情。
“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像骆驼忘掉沙漠,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落叶忘掉风,像枯草忘掉雨,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也曾健步如飞。
“忘掉是一般人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我决定不忘掉她。”
颜昇骇笑起来——这话剧还真是他的红宝书。
颜昇熬到天亮,再熬到上午,赵真颜都没来电话。
到中午,他熬不住去电质问:“不能这样放鸽子的!我的假很宝贵,一年能请到几天不容易啊。你还给我浪费一个早上。”
赵真颜的笑声在线路里弥漫开来,“别跳脚啊。你一晚没睡,我还以为你在补觉呢。”
第三部分第90节: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几多(6)
“你有千里眼?”颜昇心虚得不行。
“没有,千里没有,只有百米。我就住在你斜对面的亚洲酒店里,看得到你的窗户。”
“你还兼职当侦探的吗?”
“哪里哪里,临着海,我也当度假。”她给的理由太不充分了。
“那你还不下来!给你5分钟,你不下来我就走了。”他恐吓她。
“走,一起走吧。你在大堂等我。”每个女性的声音在电话里都会放嗲几分,赵真颜的声音听着比平时要俏。
今天赵真颜梳了一个很干净的马尾,白色的细发箍,白色漆皮的高跟凉拖,浅灰色的连身无腰a字裙,质地硬朗,剪裁干净,走的欧风。同色系的手提包上扎了一条粉色的丝巾,整个颜色就跳脱出来了。
颜昇觉得,好看是好看,不过大可不必。赵真颜在他心里,是不用靠衣着去加分的。她在那里,就是她。精心修饰了,他也不会给她加分;邋遢潦草,他也不会给她减分。她于他是特别的,不需要去打分衡量,只要她出现在那里就够了。
赵真颜没有在颜昇眼中找到“惊艳”的元素,有些许失望。
“你浪费了我整整一个早上,情节太恶劣了。”颜昇控诉她。
“我真以为你在睡觉——正好我也要写点东西。有时语言很无力,我得写下来才行。”
“什么时候不能写?非要占用我的时间?”颜昇还是不满意。
“好了,我请你吃饭当补偿好不好?”赵真颜用包碰碰颜昇的手,“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他满头雾水。
“今天你生日啊,今天8月2号。”她把他拉进快要转过头的旋转玻璃门,等门转到位,又把他向外推,“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遇到忘了自己生日的人,以前只是看电视剧见过。”
颜昇憨憨地说:“我哪里记得今天是8月2号,我只记得今天是第三天。”
这句话太动人,赵真颜差点动摇了立场,她稳稳心神,笑道:“你想吃什么?”
“土笋冻。”颜昇现在知道了,最正宗的土笋冻的确在公园西门。
“那太便宜我了。”
“那我想吃鲤鱼须。”他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什么来的?”
“小时候看《故事会》里说的世界上最贵的菜。因为一条鲤鱼只有两根须,要炒一大盘鲤鱼须,必须买几百条鲤鱼。”颜昇的记忆力的确令人叹为观止。
“不对,即使割了须,鲤鱼也可以再去做菜吃啊,又不是割了须就扔掉用不着了。”赵真颜较真起来。
“就是啊,所以我现在不看《故事会》了。”
“好了,不开玩笑了,去tehoe怎么样?”
“没意思。”他摇摇头。
“日本料理?”她歪过头来看他。
“没意思。”
“烤肉?”
颜昇还是摇头,“没意思。”
“那我们吃面条吧,反正这边人过生日都要吃面线的。”赵真颜试探着问,“我给你下面条吧,如果方便的话?”
她其实已经知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但还是礼貌性地问一句,“方便吗?”
颜昇的积极性立刻被调动了起来,“好啊,先去超市。”
平时颜昇不喜欢来这种大型卖场,就因为太有生活家居的气息。看到小夫妻挽着手买菜他都觉得刺眼,何必跑这里来添堵?今天不一样了,他推着购物车,赵真颜左边跑完跑右边,来来回回地往里面扔东西。
买单的队伍排了很长,他见她穿了高跟鞋,就劝她去外面的长椅上等他。
赵真颜等了半天,都没见颜昇走过来。
正在举目四望的时候,就听见超市广播响了,“赵真颜小朋友,赵真颜小朋友,你的家长在服务台等你。”
赵真颜气急败坏地找到服务台,只见颜昇正笑盈盈地等她。服务台员工还替他着急,“你女儿多大了啊,找不找得到服务台?”
“这个就是。”颜昇躲过赵真颜抡过来的一只胳膊,笑着拉着她跑开了。
厨房是从未经烟火的样子,连炉灶的点火头都是新的。
第三部分第91节: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几多(7)
赵真颜找不到酱油,颜昇高一些,就打开顶柜在里面找。一个不小心,被门边的五金件割了手。
很深的一道口子。
他拧开水龙头,在水下冲着伤口。
赵真颜仔细看过那个肇事的五金件,上面有一些锈迹。她不免担心起来,“会不会破伤风?需不需要去医院打个针?”
颜昇已经把创可贴贴上了,满不在乎地说:“别大惊小怪,破伤风这么容易得,人类都灭绝了啊。再说,我从来不去医院的。”
“你身体这么好?”
“我妈就是医生啊,还有我说了你别笑话我,我一去医院就紧张,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怪毛病!”她嗔了一句,已经把面盛好。
赵真颜把一大碗鸡蛋猪脚面线端到桌上,笑盈盈地对颜昇说:“简单了点,不过面的意头好,你必须吃完!”
颜昇一脸愁苦,“那你也不用下半斤面条吧。”
“我和你一起吃。”她真的饿了,分了一小碗过来。
两人倒是很快就吃完了。
洗碗的时候,发现洗碗巾和洗洁精都没有。
她只能烧了热水,烫去碗里的油。
光荣负伤的颜昇同学在一旁看着,忽然听见她说:“你还说要请示家里那位,可你每天只向自己请假,向自己销假,累不累啊?”
“我……”
“我在酒店都看到了,你这只有书房的灯亮着。别告诉我你们秉烛夜读。”
“你想说杜衡出差了。”她目光如炬。
杜衡去日本了,挑明了说跟另一个男人去的。这房子并不是他日常的居所。
这两点原因,就能解释赵真颜看到的现象。
但颜昇不准备告诉她,只是简单地说:“是出差了。”
赵真颜放好碗,用一种揭穿一个撒谎小孩的眼神看着他,“你同事都从来没有见过她……颜昇,你一定是欺负她了。她或许在哪里等你接她回来呢。”
颜昇心说,不是这样的。
但关于他的婚姻现状,他是一点都不想提的。
赵真颜自嘲道:“我管那么多干吗呀!我还趁她不在家跑过来呢,这算不算又当表子又立牌坊?明天你再去找她回来吧,过完今天。”
“过完今天?听得我心惊肉跳的。我们,总还是朋友吧,总还是……亲戚吧,平时就像这样偶尔聊聊天,不犯法吧。”颜昇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不是严肃的,是有些可怜的样子。
赵真颜还是怕见到颜昇皱眉的样子,会让她丧失原则。
“我想喝茶。”她终于硬起心肠说。
颜昇马上在橱柜里找茶叶,倒水。
“小心水别碰到伤口。”赵真颜跟在他后面提醒。
颜昇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想攥住他的手,却握到茶杯。水溅在她的身上,湿了一大片,烫到皮肤,她也不觉得。他们之间只隔了一个茶杯的距离,颜昇甚至能感觉到赵真颜的呼吸落在了他的前襟上。
她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正是最动人的时刻。况且她已经在那个早晨完成蜕变,她的眼睛里始终含着水,犹如西湖水含烟。
赵真颜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你上次抱我是10年前了,在阳朔。我一直怀念那种感觉,后来再也没有了……颜昇,可不可以?”
颜昇有些不知所措,松开了茶杯。
“就像对亲人、朋友一样,也不行吗?”本来两只手握着的茶杯,现在被赵真颜一只手捧着,在轻轻颤抖。
颜昇无奈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不能像对亲人、朋友一样,才不行。”
赵真颜的肩膀沉下来,在她要转身的时候,他终于用力把她揽过来。
颜昇的、宽阔的、温暖的怀抱。赵真颜哽咽起来,“十年了。”
其实在那个和他发生关系的不堪的夜里,最后,他也是抱过她的,但她不承认那是拥抱,那不算是。
颜昇肩头已经被赵真颜的泪水浸润,他把脸埋在她的长发里,用力箍紧了她。她手中的茶杯甚至硌得他疼。
良久,赵真颜挣开颜昇,笑着说:“颜昇,谢谢你。”
赵真颜抿了一口一直端在手中的茶——虽然已经洒得所剩无几,然后学着颜昇当年的神情和语气说:“怎么这么苦?”
第三部分第92节:我们的缘分,到底有几多(8)
“会吗?”
“会,有没有糖?”
“我这还真没有。”他歉疚地说。
“巧克力也行。”她不依不饶。
“那我去给你买,外面有便利店。”颜昇走到门边,发现赵真颜进来的时候连门也没关严,笑着回头说,“你等我,就一会儿。”
她也回他以微笑,“好,我在这里等你。”
4
当颜昇在“7-11”的货架上找到巧克力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赵真颜刚才说什么来着?
“好,我在这里等你。”
以她面对他的语言风格,这句话好像过于乖巧。
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那么听话安分过。
还有,她虽然在笑,但表情比一诺千金还沉。
又是一个骗局。
颜昇丢下那块巧克力,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地跑回去。
等电梯的时候心急如焚。
进门后,果然看到了最害怕出现的一幕——她不在了。
人去屋空。
餐桌上,赵真颜喝过的茶杯下面压着一张“亚洲酒店”的便笺纸,她的字满满当当。
颜昇来不及看,首先想到的是打小区保安的电话,“刚才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孩走出去?”
“好像有。”
“走了多久?从你这还能看到吗?”
“大概二三分钟吧,不见了。”
颜昇又查到亚洲酒店的前台号码,问“赵真颜”是不是在退房,对方回答说中午就办了退房手续。
打她的电话,和预料中的一样——关机了。
颜昇早就料到这几天绝不会是什么馈赠,但从云端到谷底的落差未免太快。怎么可以上一秒还说我在这里等你,下一秒人都不见了?
颜昇把电话用力地摔向地板,电话后盖摔烂了,无辜的电池也跳落出来。
颜昇,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
谁叫你总是不等我呢,这一次我也让你尝尝滋味。
十年前,你给我梦一样的三个夜晚。现在,我还你三个真实的白天。
第一天,是想为你做点什么,想谢谢你,把一些美好的东西带进我的生活。比如勤奋读书的好习惯,不然我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比如建筑,比如纯真的感情——涌泉之恩,点滴为报。
第二天,是想给你看我生活的印记。千禧夜你走后,有六年时间我都是一个人,一直在等你。孤单,却不孤独;漫长,却不冗长。有回忆可以温暖,有未来可以憧憬,那段日子我很充实。
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我是想在这间屋子里,把你带给我的不愉快回忆扳转过来。之前的回忆太苦了,破坏了你在我心里一直美好的形象,也让我得而复失了……
“复失了”后面还有几个字,但已经被她用笔重重地涂抹掉,看不出来。
颜昇只能继续往下读:
也让我得而复失了……,那是痛到我几乎承受不了的感觉。你知道我从小就爱吃糖,嘴里的余味是甜的,是很美好的感觉。我只希望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不要是苦涩的、残酷的……
等我们老了回想,记忆的余味一定要是甜的……
这是我最后的固执。
颜昇,我要结婚了。
在你之前,我并没有别的男人。跟你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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