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再有终南山 - 何处再有终南山第1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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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在演出服上擦拭。如果汗湿了,字迹就不清楚了。

    又过了一会儿,前面的人开始悉悉索索地议论着什么,有人掉转头往回走。副导演沿着一溜队列走下来挨个通知:“领导有事,谢幕取消了,你们回去吧。”

    赵真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三三两两的演员都迎面向她这边走来,为取消谢幕雀跃不已。一个歌唱演员的大伞裙像旋转的道路清扫机一样移过来,带着铁箍的群衬硬是把赵真颜挤地贴在墙壁上。蒙古舞男演员看到她,十分亲切地打招呼:“仙女姐姐,不用握手了,赶紧回去吧。”

    散场的音乐声响了起来,通道里再无一人,连灯光都黯淡了下来。

    她才有了一点意识。

    取……消……了……

    她握紧了拳头,信纸叠了很多层,四个棱角用力抵在她的手心。

    走到外面,暴雨如泻。她们包的那台大巴孤零零地在大门口停着,想必一车人都在等她。她打通小霞的电话,简单的交代说自己有事,不跟车回去了。

    这个电话刚停,就有电话打进来,是颜昇的妈妈。

    “晓愚出事了。”王玟霞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遥远。

    “怎么了。”赵真颜来北京之前,已经听说晓愚醒了过来,这才放心动身的。

    “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好像是吞了筷子。反正……人不在了……真颜,怎么办?”那边急得要哭出来。

    怎么办?刚刚恢复正常的脑子又不好用了。

    晓愚出了什么事?颜昇会不会有事呢?

    谁能告诉她怎么办,怎么办?

    少时读庄子,被刘颐鄙视。最近看《齐物论》却深以为然。“小恐惴惴,大恐缦缦”,缦,没有染色的绸布。如果只是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说明这种恐惧还只是“小恐”,真正的恐惧,是仿佛被无数绸布缠裹起来。

    缦缦奈何,永远无法摆脱的沮丧。

    赵真颜走进雨里。这辈子她第一次做这么矫情的事情,可现在除了让雨把她浇清醒一点,她还能做什么?谁能告诉她颜昇怎么样了?他会不会有事?他一直是安安稳稳走过来的,从来没缺过什么,从来什么都比别人好。除了在她面前,他永远是一副气定神闲,超然世外的洒脱样,只在漫画书里才有的人物,是她心底的光亮的来的。他就该一直这样走下去。纵然她喜欢看他皱眉,可不能是这个皱法。万一他像晓愚一样,不明不白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大恐缦缦。

    一辆玛莎拉蒂从她身边驶过,又慢慢倒回来。

    车窗被放低,一张脸躲避着蜂拥而入的雨水,怀疑地看着她:“你?”

    第十一章1

    她抹了一把眼睛上的水,迷茫地会看过去。

    “喂,你傻了啊,不认识我了。”那人显然没什么耐心。

    “我认识你,你不就是终极boss吗?”赵真颜不是在开玩笑,这完全就是她的心情真是写照——绕了一个好大的圈,她走到了终极boss面前。像玩游戏里那样,闯关闯到最后一关。

    钱谦咧嘴笑了:“你真的被淋傻了,算我积德吧,上车!”

    说罢打开车门。

    不一会儿,他们就坐在一家酒店的顶层餐厅里了。明明是晚餐的高峰期,酒店却只有他们这一桌,服务员甚至不用问钱谦喝什么,就倒了一杯普洱,反倒是很耐心地把一长串饮料一一向赵真颜报完。

    “就热开水好了。”钱谦替她拿了主意,“淋了雨,就喝热水好了。”

    他想起刚才在车上没说完的话题,又笑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幼稚的人,居然想乘握手的时候,给他递那什么——‘陈冤信’,你以为他会看吗?”

    又是一阵夸张的笑声,他几乎陷到座椅里:“你还真有创新精神!”

    “我没有别的办法。”冷气很足,赵真颜双手死死扣住水杯,贪图那唯一的热源。

    钱谦也注意她在发抖,说道:“去换个衣服吧。”

    “不必,我有话要说先。”赵真颜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头湿到脚,一根干纱也没有。跳舞的时候弄了很复杂的发髻,现在一绺绺地都耷拉着。

    “可是,你这个样子,很影响我吃饭的心情。”钱谦直言不讳地对形象欠佳的真颜说。

    赵真颜跟着服务员到休息间,等待她的只有客房提供的那种长浴袍,她没料到:“就穿这个?”

    “抱歉,我们也是刚从客房拿来的,没有别的衣服了。”

    “或者你没有替换的衣服,借我。”

    服务员抿嘴笑道:“小姐,我会被骂的。”

    赵真颜不好再为难她,只好略略吹干头发,再换上浴袍,把带子系得紧紧的,好让领口开的小一些。在镜子里一照,觉得形象虽然没先前那么难看,可是更加不堪。

    酒柜就在手边,她在各式各样的外文瓶身上,认出俄罗斯的乡村伏特加,屈志远的一个朋友嗜高度酒,他出国时曾经带回来做礼物,跟她说,这酒高到可以直接点燃。

    她在大水杯里倒满了一杯乡村伏特加,端着走出了休息间。

    钱谦远远就说:“你不用不自在,这是专门用来接待的酒店,不对外营业,保证没有闲杂人。”

    “我是怕影响你的食欲。”她尽量想让眼前这个脾气不怎么好的男人开心点。

    “之前真受影响,现在好多了。”他使刀动叉,并不抬眼,“是我把我爸支走的,他骂了我一顿,说是最后一次替我收拾摊子。其实,我以前有事都不敢找他。就这惟一一次,他还要发火,说把茶缸落在礼堂了,非要我去拿。就一破茶缸!就这样遇到你了。哎,屈志远还好吧,我把他撇清楚了,说了不能动他。”

    “他还好,可是有人不好。钱总,不,钱谦,我一个朋友受到市长案子的牵连了。”赵真颜一等他讲完,赶紧把来的目的说明,然后又趁他咀嚼的时机,飞快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六十二)

    颜昇签名签得手痛。他真佩服像他爸那样每天只负责大笔一落签名的人,他们不烦吗?他签了几十个已经烦透顶了,他爸那些人每天签一百来个名,怎么活下来的。

    以后他有儿子,一定取名叫“一一”,或者“一二”,力求精简,超凡脱俗。

    “谢方你可以啊,同样的内容你给我谈话谈了十六次。我不睡的时候你不能睡,我睡着了你还要整理谈话记录,难为你了。”他数了一数,对谢方这种职业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主要是你堂妹不肯说,所以拖着你也不能走。喏,车钥匙和手机,你最后签个字确认领回去了。”谢方眼里一片血丝,走在前面替颜昇打开门,自己先到走廊里呼吸新鲜空气。

    楼上办案组下来一个人,也是来换气抽烟的。谢方看见他,浮起同病相怜的苦笑:“你说我这案先结,还是你这案先?什么时候超出苦海啊!”

    “应该是你。”那人说,“拜你们所赐,你们这边坠海那个,交代说前市长、发改委主任都罩过她,这样一来,我们又要取证、谈话了。再有一个月,都回不了北京。”

    这时,走廊那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谢方看到几个同事神情凝重,老远就问:“怎么了?”

    “出事了。”混乱中有人回答他。

    “谢方,组长叫我们赶紧去开会。快!”

    谢方答应着,催促了颜昇一句:“你先走吧。”说完拿起本子就跑上了楼。

    颜昇并不急着走,他若无其事地问抽烟那人:“你刚才说发改委主任,是怎么回事?”

    那人是中纪委派驻组过来办市长案的,平时两案各顾各,根本认不全“鸿福楼”里东道主们,因此他把颜昇认作谢方的同事,毫无防备地说:“你们这组坠海的那个,交代了发改委主任曾经替他们牵线认识市长,我们查出这个主任和这一拨人有大笔资金往来。”

    颜昇在心里骂了一句颜晓愚,亏她当时还信誓旦旦,为了赵真颜的幸福,绝不把屈志远供出来,居然这么快就变节了。赵真颜应该已经和屈志远结婚了吧。她孤注一掷,把幸福的筹码押在他身上,新婚就出事,一定接受不了。

    等谢方回来的时候,发现颜昇居然还没走,神色淡淡倦倦,好像在等他。

    “你真的对我们这有感情了?”谢方啼笑皆非。

    “我还话要说,你接着记录吧。”颜昇重新把手机和钥匙递上。

    谢方难以置信:“可你跟这洗钱案没关系。”

    千里之外的酒店餐厅里,钱谦听完后半信半疑:“你确定他进去是和你们市长的案子有关系?”

    几乎在同一时间,不同的地点,他和她一齐肯定地说:“有!”

    (六十三)

    “有关系就有关系吧,反正不是我授意的。”钱谦觉得似乎没吃够,也不管前菜主菜的繁文缛节了,又找服务员要了螯虾鱼子酱和菠菜龙虾,还不忘叮嘱,“告诉那个厨子,黑松露又不是他家的,多放一点会死啊。”

    赵真颜面对着一大盘金箔烤羊肉,根本不记得自己点过这个,也全无胃口。

    钱谦见她食不知味,开玩笑说:“美食教皇boce有句名言——‘从食欲可以看出x欲’,你,没问题吧?”

    一旁的服务员在抿嘴笑,赵真颜脸也红了,央求道:“既然你没有针对他,能不能高抬贵手,他真的很无辜。”

    “监狱又不是我开的。”

    “你只要说句话就好了。”她提示道。

    “没那么容易!”他皱着眉说,“屈志远也知道没那么容易,所以不敢再托我帮忙是吧——不然,怎么会让你一个人跑过来?”

    赵真颜喉咙哽了一下,硬着头皮解释说:“我和他分手了。”

    钱谦的眼光比刚才在雨中见到她还惊讶,转着杯里的朗姆酒笑嘻嘻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重要。”

    “很重要!”钱谦是她见过表情最多的人,刚刚还一脸嬉笑,马上又故作严肃,“我是看他的面子才叫你上车、请你吃饭,你要早告诉我,我跟你浪费这么多时间干嘛?”

    赵真颜早已经不知道自尊心是什么了,用小到听不见的声音说:“看在曾经朋友一场的面子上……你帮帮我。”

    钱谦点燃一根烟,歪着头看着赵真颜,“唉,这可怎么办,就算屈志远开口,我也不一定给面子。现在换作你,我就更没必要给面子了——我又不是四面佛,有那么多面子给别人。你要知道,市长的事,是我在求别人帮我办,我老提要求也不行啊,你说是吧。”

    “可是他很无辜。”越是着急,越是想不出什么说辞,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话,像祥林嫂一样。

    “我也很无辜啊,一下子没了那么多钱。谁让那姓张的看上你朋友的方案呢。我猜他是在等换了工程,有人进贡更多给他。不然,起什么楼不是起,非要换!”

    “那你的意思是不管了。”委屈直涌到鼻腔里,酸酸的。

    “啊,正是。不然怎样?”钱谦已经失去耐心,把烟头直接摁灭在盛着南瓜茸的盘子里。

    人命关天的事,在他这里就不足挂齿。胸中的一口气无处可泻,她说话的时候齿颚都被震疼:“那你要怎样?!”

    钱谦却理解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把自己当条件,和他交换。他惋惜地说:“可惜啊,我不是屈志远。我不喜欢你这个年纪的,也不喜欢你这一型的,不然或许真的可以效劳。对不起了小姐。”

    说完,准备起身。服务员眼疾手快地替他拉开椅子。

    赵真颜比服务员的动作还要快,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也不说话,就像小孩对大人犯横一样。

    钱谦平生最讨厌死缠烂打的女人,毫不惜力地打落她的手:“你要不要搞的这么狼狈啊,他是你的谁啊!”

    他不是别人,他是颜昇。她在心里说。

    (六十四)

    她不是别人,她是赵真颜。不然我管他妈的屈志远干什么。

    颜昇一边在检讨自己的行为有多傻,一边在说服自己。

    谢方无可奈何地重新捉起笔:“你把自己搞那么狼狈干嘛?”

    “你别不信,真的。”颜昇又重复一遍,“是我给颜晓愚和市长搭线的。”

    “你跟市长熟吗?”

    “熟,九成熟不带血丝的那种。”颜昇开了句玩笑。

    “认真点。”

    “还算熟吧,因为市民中心方案的事,他召集我们开了很多次会,吃过好些次饭。”这倒是真的。

    “你说的‘搭线’,是什么时候的事?”

    “记不清了,我想想,”颜昇仰起头,看着头顶上的白炽灯,使劲回忆上次爸爸和晓愚一起过来的时间,“大概是去年5月。”

    “颜晓愚生前最后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谢方他们问问题讲究天马行空,乱七八糟,一条接一条让你应接不暇,务必让说谎者谎谎相冲,前后矛盾,不攻自破,最后无力接招,承认事实。

    颜昇抓住眼前那只不停记录的笔,难以置信地重复道:“生前?”

    谢方想想也不违反原则,就据实告之:“今天下午,颜晓愚自杀了。”

    颜昇把笔用力掷在地上,指着谢方:“你确定?”

    “你别当仇人一样看我,我们从不刑讯,也没有逼过她。”事实上,对于颜晓愚为何从急于求生转变为唯求速死,他们这边上上下下都还没理出头绪来。领导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们,颜晓愚的死,很可能让这个本应该是“铁案”的案子,变得虎头蛇尾。

    “是她自己不想活了。”谢方简单地描述了他的分析。

    (六十五)

    “你不想活了?”钱谦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夺下自己车钥匙、从二十八楼扔下去的女人。

    “不管我活不活,这件事你必须管!”赵真颜把心一横,“不然你就别走。”

    钱谦为她的大无畏精神折服:“你知道这是哪吗,你拦的了我?”

    赵真颜伸手端起那个巨大的珐琅杯,将杯里的伏特加从自己头顶上方劈头盖脸地倒下来。酒汁在她脸上笼起一层水帘,头发、领口和前襟再一次湿透。

    几个服务员走了过来,但碍于钱谦一直没有发话,所以个个都凝神静气。

    “你倒的什么?”浓烈的酒精味本来老老实实禁锢在杯里,此刻都挥发出来。

    “乡村伏特加。”赵真颜从桌上抓过他刚才点烟的dupont镶钻打火机,补充道,“这酒可以直接点燃。”

    她一字一字很清楚地重复她执拗的要求:“你必须管!”

    之前被系紧的浴袍腰带,随着她的起身和动作,已经松开了一些。大概因为恐惧,她的肩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乌黑的长发也随之半散落在胸前,一滴酒汁儿顺着她的眉滑到下巴,滴到锁骨之间,又滑向看不见的领口深处。

    钱谦的眼神随着那滴水珠一起落下来,随后又重新打量起她来。因为之前一直当她是屈志远的人,即使开开玩笑,也从来没有动过别的念头。但是现在,不知道是她有心还是无意,从头到脚,无一不诱人。

    第十一章2

    他伸出手掌,笑呵呵地说:“好吧,把打火机还我,我们慢慢再商量!别弄的以死相逼似的,你又不是来讨薪的农民工!”

    赵真颜怕他真的来夺打火机,情急之下后退一步,按下点火钮。

    “你帮我这个忙,或者你处理我的后事!”

    淡蓝色的火苗在镶了1098颗钻石的机身上静静地站立着,两种寒冷的光交相辉映,有一种玉碎宫倾的美。赵真颜看着火苗,居然不那么害怕了,眼里慢慢流露出一丝狠劲:“哪个更麻烦一些!你自己想!”

    “很好!我喜欢!我的确是喜欢年纪比你大几岁的,也的确不喜欢这么清淡的长相,不过我喜欢的你性格哈,够辣,够味!只是不该用在公共场合,也不该用来跟我斗气,最好用在我们私下的地方……”钱谦收回手,笑容轻佻,“我帮你,但你以后得跟着我——既然你和屈志远没关系了。”

    终极boss有条件地投降了,可她看看手里微弱的火苗,又看看他,头脑一片浑浊。就在这时,钱谦接了一个电话,不耐烦地恩恩啊啊了几句,慢慢就开始火冒三丈:“姓屈的,你俩是联合起来玩我是吧!好,我以后就当不认识你这个人!”

    她怔在那里,是屈志远么?

    (六十六)

    “跟屈志远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刚说的钱,是我从赵真颜帐户上转走的。”颜昇有些破釜沉舟的痛,晓愚都已经不在了,那么只要赵真颜和屈志远不傻到自己承认,那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颜晓愚生前最后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在问了一大串问题后,谢方挑了一个问题重复了一遍,希望颜昇可以答错,自己推翻自己。

    “7月30号。”颜昇准确无误地回答出来。

    谢方叹息一声,束手无策。对面这个人有着过人的记忆力,哪怕是临时编的一个答案,过两天你再问他,他还能照着原来编的回答出来——这几天谢方已经充分领教了。

    “你怎么证明钱是经过你的手?”

    “密码,我把她帐户密码告诉你,790802。”颜昇嘴上反应很快,但是心里没底,纯粹是孤注一掷猜的。

    谢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的生日?”

    “嗯。她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也不知情,我就帮她处理了,转回给颜晓愚了。”颜昇担忧地补充一句,“你们不会调查她吧。”

    “暂时没必要。”谢方阖上案卷本,“看外围取证情况再定。”

    第二天,谢方告诉颜昇,赵真颜的账户密码果然是790802。其实这不难猜,因为他的电脑开机密码也同样是她的生日,811020。天下小情侣都是这样操作的,这简直是潜规则。就连小偷偷了钱包试银行卡的密码,第一次会试123456,第二次会看有没有主人身份证,试生日,第三次就会想法找到另一半的生日……

    他们不是小情侣,连一天恋爱都没谈过,只能用这样庸俗又隐秘的方法做寄托。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听说赵真颜的密码真的是这6位数之后,他觉得他傻的心甘情愿了。

    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8月2号,他还吃过她煮的鸡蛋猪脚面线。按本地的说法,生日吃面是长寿,吃猪脚是“走”好运,吃鸡蛋是“圆圆满满”。

    她把所有美好祝愿都打包给他。

    他还记得那天的面线是暖白暖白的,细得像缝衣线一样,吸足了汤中浓郁的香味,带着热腾腾的喜气。

    那是他平生吃过最好吃的一碗面。

    第十二章将来她爱的人,会视她为珍宝

    【带着那堆签条,我回了祖庵村。在重阳观坐了一会儿,仔细回想那个男的给我口述的什么《神雕侠女》还是《射雕侠侣》,想了一遍,又想一遍。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对那尊静坐了八百多年的王重阳说:“他们说的‘古墓’,难道是你那个岩洞?”

    那个洞没几个人知道。同样也没几个人知道的是,真正的王重阳,根本不是武侠书里隐忍不发的情圣,他刚在洞里跟人修习的时候,照样还会想女人。可不是某一个女人,比如林朝英,而是泛指的那种。就是因为觉得太无聊,他才把洞叫做“活死人墓”。

    问我杨过和小龙女的古墓,我当然不知道。问我王重阳那个洞在哪里,我就知道。离这里还有点远,也不在旅游概念上那座2600米高的终南山里。

    我也没骗你们,我的确是没爬过卖门票的那个山峰。但是真正的终南山,我还是很熟悉的。要知道,真正讲古的终南山,一千年前的终南山,是指这一片八百公里的终南山脉。更早以前的终南山,是昆仑-终南山脉,绵延三千公里。

    那天,那个男的很失望地说“这世上是不是不会再有终南山了”,我就很想告诉他,终南从来不只是一座山峰。

    重阳观的门槛还是那么高,坐在门槛上朝外看出去,群山苍蓝。】

    (六十七)

    一个月之后,雨季已经过去了。

    “阿昇,你的墙抹的很艺术!”谢俊的脸被一顶草帽挡着,只看到露出的牙齿。

    他四五十岁的年纪,一身质朴的打扮,皮肤黑黑的,远看就是一个当地农民。颜昇来的那一天,谢俊可不是今天的样子。那天迎接颜昇的是一个穿着干净的衬衫,袖扣铮亮的中年儒生,称呼他:“颜先生”。等混熟了,他才用台味十足的国语阿昇阿妙阿猫阿狗的称呼身边人,亲切的很。

    颜昇还以为“很艺术”是表扬他,一时干劲更足。阿妙只好跟在后面做修补,找个机会告诉他:“我们以前常常安慰那些义工,抹墙抹得平是技术,抹不平是艺术,所以……”

    所以谢俊绝对不是夸他。跟海峡东岸的同胞交流起来,智商情商低一点都不行。

    颜昇本以为是过来画画图,再不然就是当个监理监工助理什么的,没想到过来之后泥水匠、水电工、粉刷匠样样都是他——当然,还包括谢俊、陈抒妙他们那个台湾四人组。就他们五个人,包揽了从地基到竣工所有的活,所有的!

    此刻,他穿着十几年前那种款式的胶套鞋,袖子胡乱地掳在上臂那里,头发被汗水和泥料雕塑地毫无章法,这个形象,跟他现在的身份匹配极了,跟谢俊的“农夫果园”形象,和陈抒妙的“渔村少女”形象也很匹配。

    颜昇拿着抹子,对着“艺术”墙感慨万千:“我们五个人这样盖到退休,能不能盖完三个寨?”

    “快了快了,盖好头一座房子,后面他们就信我了。”谢俊脱了帽子扇风,“你来之前的两个月,我一直在跟当地人沟通,效率低到难以想象。”

    “我听说了,县里、羌寨的人、还有你,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还不是气人的,气人的是,村长居然给我看一张图片,说他想把整个房子都盖成西洋别墅风格的,说他们都喜欢。县里又坚持说,要用最好的材料,板材型材钢架,都用最好的最贵的……你说,气不气人。”

    颜昇也摇头:“守着自己的宝贝不要,喜欢那些四不像的小洋楼?”

    “后来村长告诉我,他们组团去天下第一村华溪村考察过,都觉得那里漂亮,咳,咳——”谢俊越说越想笑,喘不过气来,“华溪村还要盖300多米的高楼呢,他们盖不盖?”

    “然后县里觉得有对口援建不差钱,是吧?”

    “县里、村里都不支持,我们只好自己动手了,盖一套像样的,再说服他们。以前在日月潭,我也是这样干的。”

    “以前就知道你牌子响,可没想到你这么辛苦。”

    “那也是我太贪心,别人只要钱。我除了钱,还要对得起别人付的设计费,对得起出钱买产品的人,对得起我的老师,对得起我参加的环保组织……一大串呢,最后,只能对不起自己。”说罢两人一起笑起来。

    “会的。你用的轻钢体系,抗震、实用性都很超前,又尽量把羌族民居特色都保留下来了,慢慢就有人理解你的苦心了。”

    “但愿!”阿妙插嘴道,“‘谢大师’已经快向画家看齐了。”

    其余人都笑起来,谢俊故意沉下脸:“死后才大卖?有这样咒老师的吗?你们帮个手把架子固定,这样——当地话怎么说的,‘磨洋工’?这样磨洋工,房子到冬天以前就建不好了!”

    晚上,颜昇准备去江里打桶水把头发洗洗。刚要走出简易房,陈抒妙来了。

    “渔村少女”变成了“羌族姑娘”,青蓝色的上衣,束腰羌绣裙,手上叮叮当当无数个银镯子。

    “好看吗?”抒妙问了一半不好意思,又补充道,“我是指,羌族衣服好看吗?”

    颜昇顺着她的第二个意思答道:“羌族衣服很好看。”

    抒妙有点失望,讪讪道:“村长以前给的,今天没有换洗的衣服就穿上了。”

    颜昇以为她只是路过,抬脚继续往江边走。抒妙喊住他:“你把你的衣服给我。”

    他转过头,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是在说白天换下来的衣服,感激地笑笑:“连砌墙都自己砌了,衣服当然自己洗!”

    “他们几个都是我洗的。”

    “那,好吧。”再拒绝就见外了,只好走回去,整盆衣服递给她。

    抒妙是谢俊工作室里唯一的女生,成大建筑系毕业后一直跟着谢俊上山下乡,不是那天偶尔听说她家境殷实,根本无法把她和传统的千金小姐联系起来:吃烧膜、面汤的时候,她比谁都吃得多;刚来睡帐篷的时候,她在被子里捏虱子捏地面不改色。颜昇天□干净,起初很不适应,但看她一介女流都能安之若素,只好打落牙齿活血吞。慢慢的,几天不洗澡也能忍受了,衣服来不及洗又穿上也不觉得有味道了。

    山里的日子过得飞快,到了玉米收割的季节,五个人终于把第一座“新羌居”建好。黄泥、青石、红门、黄窗,一看就知道是羌人的房子。房子用的轻钢结构,钢网浇灌好几层的水泥沙浆墙,又轻又抗震。考虑到现在羌族人越来越汉化,原来一楼养牲畜、二楼住人的生活方式已经不再受欢迎,他们把一楼设计成起居室,屋后面围了小院子。

    收完玉米,村寨里的人坐着拖拉机跑到新址来看房子,喜欢的人占大多数。加上谢俊的名气带来的媒体效应,“新羌居”很快就在几个县里推广起来。正好到了农闲时间,援建单位和村民一起赶了半个来月工,就把整个新寨都建好了。

    离开这个寨子去县城的前一晚,颜昇爬到江边的山尖尖上,坐在那里吹风。不一会儿,谢俊也来了,换了一身休闲服,递哈瓦那雪茄给他。

    颜昇笑笑拒绝:“我想起来,家里还存着朋友带过来的罗宾拿雪茄,下次都送你。”

    谢俊吐了一口蓝色的烟圈:“真决定回去了?”

    “不想回去。这里生活是艰苦了点,不过空气好,人也好,跟你们学了很多东西,心态也有改观——可是,我那边还有一个市民中心的项目,交给别人不放心。”

    “别太谦虚,这两个月你也帮了很多忙。阿昇,我接下来还要去河北推广‘协力造屋’,那是个有趣的事,也随时欢迎你加入。”

    “一定。”颜昇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院长哪里会放人。这次,还是老院长体谅他,想让他换个环境忘掉不开心的事,才准他2个月的假。虽然协助调查事件突然落幕,没给他本人造成什么影响,但家里一连串的变故还是让他心情恶劣。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亏得这一次参加谢俊工作室的震后重建项目,把个人小得失放到这场巨大的自然灾害中去看,他就觉得实在不算什么。过来之后,离开号称“睡眠专家”的天价床,也没有干净的寝具,但总归夜夜都能睡安稳。

    第十二章将来她爱的人,会视她为珍宝

    过了片刻,谢俊有意说:“阿妙这几天吃饭不香了。”

    “没留意,病了吗?”

    “大概,是心情不好。”

    “哦?刚才她把衣服拿过来,我觉得她还挺高兴的嘛!”

    “阿昇,在你来之前,她可没有帮我们洗过衣服。”谢俊第一次目睹陈抒妙小姐一身隆重的羌女打扮,蹲在地上哼着歌洗衣服,简直大吃一惊。那时抒妙还笑嘻嘻地说:“‘谢大师’,你找了一个好奇怪的人来啊!”“怎么?”“一,他居然把osco和baleno搭配在一起穿。二,他把baleno穿的像osco一样。三,最要命的是他既不认识osco,也不认识baleno。还问我,baleno难道不是国际名牌吗?”

    谢俊把这场对话告诉颜昇。

    “没有那么复杂,衣服都是我妈妈和我太太买的,偶尔也有在单位连着加班好几天,托同事随便买来换的,所以弄不清楚。”颜昇说“我太太”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因为杜衡一直在催促他回去办离婚,他不知道这样称呼她是否合适。不过的的确确,他从小到大,都很少自己买衣服,他只讲究穿着的干净而已。

    谢俊那么聪明,已知道颜昇的立场,心里有些替阿妙惋惜。

    颜昇捡起身边的小石头,一块块丢进脚下的奔涌不息的岷江里,感慨地说:“从我们这里看下去,新寨子在山垭口那,好像是重新从地里长出来一样。真好。”

    (六十八)

    第二年,谢俊带着陈抒妙来参加一个两岸论坛,颜昇坚持要亲自去机场接他们。

    在出口处,颜昇狠狠地抱了一下谢俊,又主动接过抒妙的行李。谢俊对他说:“刚才等行李的时候,我觉得旁边站的人仿佛是赵小姐。可我们只见过一次,不敢造次认人……”

    他惊慌地朝刚才谢俊出来的方向回看过去——

    十来米开外的行李转盘边,站的可不就是赵真颜。

    还有一个小女孩,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脖子上,而她正弯着腰,似乎在哄那个小不点。那个小不点才到她膝盖上面一点点高,跟她一样穿着格子衬衣和牛仔裤,就像一个缩小版的她。

    他看着她们终于等到了行李——一大一小两只sanite企鹅书包。“小赵真颜”执意要自己背小企鹅包,赵真颜笑容满面地替小女孩打扮妥当,牵起小手,耐心地跟着她一扭一扭的步子,走到出口处,走过他们身边。

    她竟然没有看见他。

    她竟然,从他的身边经过,却没有看见他。

    颜昇回过神来,急促地在她们身后喊道:“赵真颜。”

    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

    赵真颜很诧异的样子,不过反应尚快,先与谢俊打招呼,又和陈抒妙寒暄两句,然后俯身,对“小赵真颜”说:“跟叔叔阿姨,还有伯伯,打个招呼。”

    进行完这一切,赵真颜才把目光转向颜昇,笑着说:“好久没见了。”

    那笑容,像清泉石上流。

    颜昇有点怕看她的笑容,似乎那是一触就散的梦境。他蹲下来,很认真地看着那个“小赵真颜”。

    她有一双乌亮乌亮的眼睛,澄澈地仿佛可以倒映出整个世界。由于剪了一个童花头的缘故,齐密的刘海被汗水贴伏在额头上。

    他伸手理一理她的刘海,抬头对赵真颜说:“你女儿?”话一出口,才觉得心里生疼生疼。同时间,他也猛然发觉,这是第二次,他帮“女孩子”捋头发。

    第一次,还是好多年前了,那时他看着赵真颜与袁阳越走越近,急的鱼游沸鼎,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偏偏她又作毫不知情状,安安静静站着,任风把发丝吹到脸颊上,看的他痒痒的,于是帮她把头发捋到耳后,然后“大逆不道”地吻了她。

    从开始到现在,过去了多少年,走了多少路,无数次靠近又背离,终于各自走进了婚姻。如今她终于牵着孩子的手,教孩子喊他“伯伯”。其实她弄错了,按辈份来算,她的孩子应该喊他“表哥”。多么可笑的称呼,表哥。

    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听见她在揶揄他:“难道是我拐来的?”还不忘提醒身边的小人儿,“叫伯伯啊。”

    “小赵真颜”一张嘴,细脆的童声叫出的却是:“爸爸。”一颗颗||乳|牙在牙床上站的整整齐齐,随着这声“爸爸”精彩亮相,还带出了两个小梨涡——她笑得很欢。

    其他人,连带颜昇都被吓一跳。

    赵真颜立马叩了一下她的脑袋:“这个游戏不好玩,你答应妈妈以后不这样的。”

    颜昇当然知道这个“小赵真颜”不可能与自己有关,可他硬是嗅到了坚果外壳被敲碎后那股果仁的芬芳。他打开双臂,对“小赵真颜”说:“来,给我抱一抱。”

    赵真颜没有让他得逞,马上打开钱夹拿出一张钞票,指着几步开外的便利店对小人儿说:“帮我个忙好吗?买一瓶果粒橙。记得要对店里的阿姨说谢谢。”

    “我可以喝吗?”小人儿大概平时被禁止喝饮料,现在抓紧时机谈条件。见赵真颜点头,高高兴兴地跑走了。

    赵真颜支开小人儿后,向三个大人解释:“她平时都放在老家带,见爸爸见的少,所以遇见自己喜欢的叔叔、伯伯,都会乱喊一通‘爸爸’……”

    谢俊闻言自嘲道:“看来她不喜欢我,不然,怎么不喊我爸爸?”

    抒妙讽刺他:“大师,你该服老了。小朋友一定在想是不是该叫你爷爷?”又客套地与赵真颜攀谈道:“是因为放暑假了,才接她到身边么?”

    “嗯,我工作忙,她平时跟外公外婆一起。学校放寒暑假了,我才把她接过来跟我住一段。”

    颜昇听着听着,不免有一丝失望,原来“小赵真颜”已经管很多人叫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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