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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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了一个小时了。”他恭顺地答。

    从“一个小时回来”到“回来了一个小时”,我“服”了。

    人类语言的排列组合真是奥妙无穷。

    马尔克呷了几口茶,又掰下一小角馕沾了沾茶水,吃掉之后,说明来意:“我是为了邀

    请老王哥才到这里来的,我早就想邀请老王同志到在下那边去坐一坐,‘他会来吗?’我这

    样想着,犹犹豫豫。但在我们心里,”他指指自己的心窝,“我们对老王同志是有敬意、有

    理解也有友谊的。今天早晨,如果没有老王哥,我就去不成市上了。唉,好人哪!我们应该

    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噢!回家与阿丽娅一说,阿丽娅说,快把老王同志请来坐坐,我

    们要好好地坐一坐,我们要好好地谈一谈心,我们心贴着心……这岂不好哉!”

    房东二老催促说:“老王,快去吧!请去吧!”

    于是我不好意思地浅浅一笑,这也是维吾尔人受到邀请时应有的神态,然后我起身随马

    尔克去了。

    这时已是北京时间晚上11点多,按乌鲁木齐时间是九点多,而按伊犁的经度来计算,

    不过是晚上八点半左右,暮色苍茫,牛吼犬吠,羊咩驴叫,一副夏收开镰前的平静景象。如

    果马尔克不来,我本打算在茶足饭饱之后磨磨镰刀,早早入睡以养精蓄锐的。他来了,我当

    然也很高兴,但一边走一边发愁,依我的经验我知道,“来者不善”,这一去,肠胃面临着

    超负荷大干一场的任务,真后悔晚间把猫吃剩的奶油吃得过多了。另一方面我也鼓舞自己,

    既去之,则安之,一定抖擞精神去加劲吃、喝、说话,借此机会好好地了解了解这颇有特色

    的一家。

    他的家就在有水磨的那条街的拐角处,在一株大胡杨树的下面,暮色中我见他的小院门

    和小门楼修得整整齐齐,木门上浮雕出几个菱形图案,最上面正中是一颗漆得鲜红的五角

    星,五角星中心镶着一个特大号的料器的毛主席像章。小木门似乎还有一点特殊的机关,他

    左一拉右一按,没等我看清就自动开了,我们走进去,又自动关上了。

    进得门来,只有一条小小的曲径,两边竟全是盛开的玫瑰花,红的红,白的白,芬芳扑

    鼻,我既赞叹,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小门和花径。他解释说:“这个院子还有个旁门,我

    的牲畜和毛驴车从那个门走。”于是我点点头,用力吸吮着玫瑰花香,随他走到花径尽头,

    来到一个把三间房前全部覆盖了的大葡萄架下面。葡萄叶已经长肥,葡萄珠还只有米粒般大

    小。我清了清自己的鞋子,马尔克为我推开门,从房里射出一道强光,我躬身进门模仿穆斯

    林先叫了一声:哎斯萨拉姆哎来依库姆(问安的话),然后抬头,只觉强光照得我睁不开

    眼,原来矮矮的房梁上,挂着一盏汽灯!

    我知道这个公社许多队都是有汽灯的。那是1964、1965年社教运动中为大办文

    化室而买的,社教队还没离村,大部分汽灯就坏了,不知道是灯的质量不好还是使用保管不

    善。等社教队撤走之后,文化室纷纷关、停、并、转,有的改成了木匠房,有的改成了粮油

    或农机具仓库,但也都还有一些书、报和简易书架、报架缩在一角接尘土,有的文化室里还

    有各种金字标语、红绿纸花、彩灯等饰物,也都自生自灭。至于汽灯,从六五年底以来我连

    残骸都没见过了。

    因此,马尔克家的雪亮刺眼的汽灯使我觉得兴奋。好不容易调整好了瞳孔以后,我看到

    在外屋里是两个女人,两个女人本来是跪在那里用形状像腰刀的维吾尔式切刀切胡萝卜的,

    见我进室问安,她们便站了起来,“请进,请进,老王请进!”第一个女人说。她婷婷玉

    立,穿着隐约透出嫩绿色衬裙的白绸连衣裙,细长的脖子上凸出的青筋和锁骨显示出她的极

    为瘦削,鹅蛋圆脸,在灯光下显得灰白、苍老,似乎有一脸的愁雾。||乳|黄|色的头巾不知是怎

    样随意地系在头上,露出了些蓬松的褐黄|色的头发。鼻梁端正凝重,很有分量,微笑的嘴唇

    后面是一排洁白的小牙齿,可惜,使我这样一个汉族人觉得有点别扭的是,有一粒光灿灿的

    金牙在汽灯的强光下闪耀。但最惊人的是她的眼睛,在淡而弯曲的眉毛下面,眼睛细而长,

    微微上挑,眼珠是淡灰色的,这种灰色的眼珠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它是这样端庄、慈祥、悲

    哀,但又似乎包含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矜持,深不见底。我以为,她是用一种悲天悯人和

    居高临下的眼光正面地凝视着我的。她用她的丰富的阅历和特有的敏感观察了我,然后用简

    单的肯定或否定语气词回答了我的问候——当然,我也就明白了,这就是阿丽娅。然后,她

    把另一位女子介绍给我:“爱莉曼,塔里甫哥的女儿。”她说话就是这样简短,只有名词。

    爱莉曼健壮得像一匹二岁的马驹,面色红里透黑,肌肉是紧密、富有弹性、而又富有光

    泽的。她的眼睛也像还没有套上笼头的马的眼睛,热情冲动,眼珠乌黑,她的黑眼珠大得似

    乎侵犯了眼白的地盘,尽管她努力用羞涩的睫毛的下垂来遮挡住自己的眼光,然而,你仍然

    一下子可以感觉到她的眼里的漆黑的火焰。她的鼻子微微上翘,结实有力,她的嘴唇略显厚

    了一些,嘴也大了一点,然而更增加了她给人的一种力感,也增加了朴实感。她比阿丽娅年

    轻多了,一看便知道是个未婚的、却是渴望着爱情的姑娘。她个子比阿丽娅矮一些,肩却比

    阿丽娅宽,她穿一件褐底黄花连衣裙,上身还罩着一件开领西式上衣,她的左手放在衣袋

    里,伸出右手示意欢迎,这种姿势流露着一种洒脱和强悍。她只用鼻腔里的几个“嗯”回答

    了我的问候。

    马尔克补充介绍说:“这个姑娘是我们的邻居,她跟着阿丽娅学缝纫。她本人是粮站的

    出纳,是月月挣钱的人哪!”

    马尔克的介绍使爱莉曼不好意思了,她转过了头,而且,我觉得她不高兴地努了努嘴。

    我回头看了看马尔克,这一瞬间我才注意到在汽灯的照耀下他的眼珠是那样的蓝,也许

    说蓝不恰当,应该说是绿,那是一种非常开放的颜色,它使我想起天空和草地,一望无边。

    这三个人的眼珠从颜色到形状、到神态是如此不同,对比鲜明,使我惊叹人生的丰富,祖国

    的丰富,新疆各民族的丰富。我甚至从而更加确信,我在1957—1958年遭到厄运,

    在60年代远离北京,在1965年干脆到伊犁的毛拉圩孜公社“落户”,确实是一件好事

    情。至少不全是坏事情。

    马尔克把我让进了里屋,习惯上这应该算是他们的客房。客房比外屋大多了,墙龛里放

    置着一盏赤铜老式煤油灯,发出柔和的光;地上铺满深色花毡子。有一张木床,床栏杆呈优

    美的曲线,每一个接榫处都雕着一朵木花,四条腿像四只细高的花瓶;床上摆着厚厚的被

    子、褥子和几个立放着的大枕头,靠墙处悬挂着一个壁毯。我知道,这张堪称工艺品的床定

    是马尔克的得意之作,我也知道,维吾尔人家的这种床一般不是为了睡人,而是为了放置卧

    具和显示自己的富裕、自己的幸福生活的。看来他们是上等户,都有手艺嘛,我暗暗想。

    这间客房墙壁是粉刷成天蓝色的,在煤油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安宁。正面墙上竟贴着五张

    完全相同的佩戴着“红卫兵”袖章的毛主席像,五张像排列成放射形的半圆,这种独出心裁

    的挂“宝像”的方法确实使我目瞪口呆。至少在晚上,这五张花环式的照片与天蓝色的墙

    壁,与古老的煤油灯及同样古老的赤铜茶具与赤铜洗手用曲肚水壶,与雕花木床及雕花木

    箱,与壁毯及精美的窗帘,并无任何不协调之处。正像他在说话的时候那样大量地引用(有

    的引用是准确的,有的是大概的、半准半不准的,有的我以为是他自己杜撰的)语录一样,

    乍一听没有任何生硬之感,这实在是“三忠于”、“活学活用”的维吾尔化、伊犁乡土化,

    我想。

    下面我不准备详细描述这一晚上他们对我的款待了,这款待是成龙配套、一丝不苟、而

    又严格地符合礼仪的。我只准备提两个事实,第一,在夜里两点的时候(爱莉曼已经告辞

    了),阿丽娅开始切另一部分肉,为我们做酒后食用的酸面片汤。第二,本来我至少近一个

    月,消化不大好,我一向没有夜餐习惯,但这次被拉了来,甜食、肉饼、奶茶、抓饭、酒

    菜、面片汤,我一点没含糊,舍命陪君子,全吃了个超饱和。我本以为第二天非得急性肠胃

    炎不可的,结果完全相反,不但未有异常,而且治愈了酵母片与胃舒平没给我治好的肠胃

    病。噢,我还要罗嗦一句,饭菜确是第一流的,但他的酒实在可怕。他透露说,我们喝的是

    医疗用的酒精,正是那个要了他的小摇床的卫生学校的朋友“关怀”给他的。

    席间,马尔克向我敞开了心扉,挥动着双臂与我畅谈,大部分话是用汉语说的。我曾经

    建议用维吾尔语交谈,一是给我自己创造更多的学维语的机会;二是我觉得他的汉语说得不

    算流利。但是他坚持要说汉语,遇到表达上的困难他随时插入维语还有别的语。他说:“我

    们实际上是汉族人哪,我们爸爸是汉族人啊,我们爸爸是黄胡子啦,黄胡子,老王,你知道

    吧?”

    “黄胡子”,据说原是东北抗日联军和难民,被侵华日军打散,从海参崴、伯力一带逃

    亡到苏联境内,穿过西伯利亚,到达苏联的中亚,从阿拉木图一带回到我国新疆伊犁地区

    的。但新疆少数民族用“黄胡子”这个词儿,常带有贬意,因为有许多关于“黄胡子”的吓

    人的流言传说,历史上不只一次有人利用这些流言来煽动民族不和。马尔克这样坦然地承认

    自己是“黄胡子”的后代,这倒是很惊人的。另外,他的汉语腔调也很特别,既不像新疆汉

    人的口音,又完全不是当地少数民族学说汉语的口音。他把“我”全部说成“我们”,也挺

    有趣。

    “我们的妈妈是俄罗斯。”他继续介绍说,“她的名字本来应该是娜塔里雅·米哈伊洛

    夫娜,但是她直到死,人们只叫她娜塔沙。”他叹了口气,然后用我虽然听不懂,但我听得

    出他的发音并不标准的俄语咕哝了几句,估计那意思是祝祷他那到老得不到尊敬的母亲的在

    天之灵安息。”她本来是一位伯爵夫人的使女,为了逃避布尔什维克的十月革命,跟随主人

    来到新疆。我们没见过我们的爸爸,我们不知道我们自己是怎么来的,我们没有办法。我们

    后爸爸是塔塔尔人,他骂我们。”这时他改说塔塔尔话,大意是他是他母亲被黄胡子强jian的

    产儿。然后又用汉语说:“我们说不上,我们不信。老王,我们一点点儿也不知道我们是怎

    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呀,胡大知道!”

    在维吾尔语里,“知道”和“做主”可以用同一个词。我认为,他这里用的“知道”二

    字,受维语的影响,包括着做主的意思。“反正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嘛。”忽然他又“暗

    引”了一段语录,“我们不愿意做汉人,也不愿意做俄罗斯,也不愿意做塔塔尔,后来我们

    就成了维吾尔了。我们也不愿意做农人,我们愿意做木匠……”说着他来了劲,走出室外,

    从另一间充当库房用的屋里拿来一个精美绝伦的折叠板凳,一个小儿摇床,一个雕花镜框

    架,“这才是木匠。现在的木匠能叫木匠吗?现在的木器能叫木器吗?我们是人!我们要做

    好好的木匠,好好的木器。我们做不成,那就去养鸡儿,养羊儿,养牛儿去嘛……”他把不

    该“儿”化的鸡、羊、牛“儿”化,讲得兴奋起来,颇有点滔滔不绝的架势。他接着说:

    “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女人呢?噫,有男有女才成为世界。女人,这真是妖怪、撒旦、精灵

    啊!她们让你哭,让你笑,让你活,又让你死……”他说,他在他的原籍霍城县清水河子,

    就是为了女人的事才搞得狼狈不堪,无法再呆下去,才来到这里的。“是她们来找的我,我

    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脸上显出天真无邪的表情,“我们不能让她们伤心呀!”他继续说,

    自从来到毛拉圩孜公社,自从和阿丽娅结合以后,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哎,老王,

    你哪里知道阿丽娅的好处!与阿丽娅相比,我们在霍城相好的那些女人,只值一分钱!”

    传来了外屋阿丽娅的咳嗽声,她声音不大,但是坚决地警告说:“不要冒傻气,马尔克

    哥!”

    阿丽娅管马尔克叫“哥”,这使我不大信服。从外表看来,阿丽娅至少比马尔克大个五

    六岁。阿丽娅即使确是美人,也已经是迟暮了。而马尔克呢,身大力足,似乎孕藏着无限的

    精力,还没有释放出来。他所以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句语录加一句

    俚语,一句维语加一句汉语外带俄罗斯与塔塔尔语,声音忽高忽低,忽粗忽细,似乎也是一

    种能量的释放。这种半夜里突然举行的宴请,也含有有劲要折腾的意思,虽然,我丝毫不怀

    疑他们连同那位邻居姑娘的好客与友谊。

    他和我第一次正式聚会便这样坦率,特别是这样起劲地夸赞自己的老婆,又使我不禁想

    起一句维吾尔谚语:“当着别人夸赞人家的老婆是第二号傻瓜,当着别人夸赞自己的老婆是

    第一号。”

    后来他又向我介绍那位帮助阿丽娅做饭的邻居姑娘爱莉曼。爱莉曼是十点多钟告辞走了

    的,她走后,马尔克问我:

    “您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来?”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唉,可怜的姑娘,她只有一只手!她左手长疮,小时候齐着腕子把手掌割掉了……但

    是她非常要强,硬是一只手做两只手的工作,什么饭都会做,拉面条的时候用残肢按住面坨

    儿的一端,用右手甩另一端,她连馄饨都能包啊……这也是胡大的事情啊!”

    当我和他谈到队里的生产、分配、财务、干部作风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手舞足蹈地喊叫

    起来:“对对对,问题就是在这里!我们是有宝贝的,我们有!我们有世界上最好的武器,

    但是没有使用!”说着说着他拿起了两本《语录》,在空中挥舞,“我们队上为什么有问题

    呢?就是没有按照红宝书的指示办嘛,你看你看,读书的目的全在于应用……”他又连篇累

    牍地引用起语录来了,我不得不提醒他那些语录我都读过,也都会背诵。从他那未必准确更

    未必用得是地方的不断引用当中,我发现他确实是全队背得最多,用得最“活”,颇下了一

    番功夫的。我甚至觉得,这样的人怎么没有选派到讲用会上去,后来想到他原来是一个不肯

    到队上干活也不愿意参加会的人,觉得世界上的某些人和事情真是难以理解。

    在这次被招待以后,我曾与一些社员谈起马尔克学语录的情况,多数人都浅浅地一笑,

    敷衍地说:“好!好!他学得好!”那神情却不像真心称赞。也是,语录背得多,毕竟无法

    不说是“好”事。只是一些队干部明确地表现出嗤之以鼻的态度,讥笑说:“那正是他的傻

    气嘛!”

    关于他们的那位邻居姑娘爱莉曼,倒是有口皆碑。她是在五岁时候因手上生疮被截去左

    掌的。她非常要强,在学校上学功课出众,由于残废,家里不依靠她作劳动力,小学毕业以

    后每天走一个半小时到伊宁市上初中,之后又住宿读了财会学校。她的一只手比别人的两只

    手还灵巧,而且力气大。据说有一次她放学晚了,天黑以后在公路上行走,有两个醉汉向她

    调笑,她小小年纪,一点也不怕,一个嘴巴把一个醉汉打倒在路边的碱沼里,另一个醉汉吓

    跑了。

    对于爱莉曼也有非议,主要是她已经22足岁了,还没有结婚,而且拒绝了一个又一个

    媒人。“女孩子大了不出嫁就是妖怪。”有几个老人这样说,据说爱莉曼的爸爸为女儿的婚

    事都急病了,但奈何不了她,因为女儿是吃商品粮的国家职工,经济独立,社会地位也高于

    一般农民。

    桑妮亚有一次用诡秘的神情告诉我:“老王哥,你没有看出来吗?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

    可不要对任何人说。依我看爱莉曼是让马尔克傻郎迷住了,她一心要嫁马尔克哥呢。”

    “什么,阿丽娅……”

    桑妮亚摇摇头,“阿丽娅是我的朋友。她告诉过我,她的病已经好不了了,她要在她还

    在世的时候帮马尔克哥物色一个女人,她不放心,马尔克是确实有点傻气……”

    我将信将疑。我回忆那天晚上在马尔克家里与爱莉曼和阿丽娅会面时的情形,我想着爱

    莉曼乌黑的眼珠,什么也判断不出来。我想,经过1957年以来的坎坷,我确实已经丧失

    了观察人和感受生活的能力了,将来重新执笔写作的心,是到了该死掉的时候了。

    麦收期间,马尔克下地割麦五天,大致是一个顶俩,每天自己捆、自己割、完成两亩

    多。队上害怕分地片收麦、按完成量记工分这样做带有“三自一包”的色彩,因为当地习惯

    上把分片各收各的也称为“包”工,而“包”字是犯忌讳的。社员们干脆排在一起,大呼隆

    干活,说说笑笑,干一会儿直一会儿腰,倒也轻松。唯独马尔克绝不和大家混在一起,单找

    一块地干,干完了自己丈量。队上的记工员告诉他,他的丈量是不作数的,工分仍然是按群

    众评议而不是按完成亩数来记,他也不在乎,仍然坚持“单干”,同时谈论起来,他对穆罕

    默得·阿麦德一类干活吊儿郎当的人猛烈抨击、嗤之以鼻,“让我和那样的人并列在一起干

    活吗?我宁愿回家睡大觉。”他声明说。

    根据公社革委会布置,麦收期间还要搞几次讲用和大批判。队长传达上级布置的时候调

    子很高,上纲上线,“如果不搞大批判,收了麦子也等于为刘少奇收了去了。”他传达说。

    但实际执行起来,他却马马虎虎,有时工间和午间或晚饭后(夏收期间我们集中住宿、吃农

    忙食堂),队长宣布搞“大批判”,开场白以后无人发言,然后队长谈谈生产,读读刚拿到

    的一份“预防霍乱”或“加强交通管理”或“认真缴纳屠宰税”的宣传材料,就宣布大批判

    结束。有一次又这样冷冷清清地大批判,不知谁喊了一句:“让马尔克木匠讲一讲!”马尔

    克便突然睁大眼睛讲了起来。天南地北,云山雾罩,最后归到正题,原来他批判开公社革委

    会了。革委会有个通知:凡出勤不足定额的,生产队得扣发其口粮,马尔克不赞成,他越讲

    越激动。队长几次想制止也没制止住,他论述这种扣发口粮的做法违背“红宝书”的教导,

    是刘少奇的“修正主义”的流毒,最后他竟喊起口号来:“坚决反对修正主义!”“建设边

    疆保卫边疆!”“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誓死捍卫中央文革小组!”还有一系列“打

    倒”和一系列“万岁”他一喊,不由得大家也都振臂高呼起来,竟顾不上考虑他的口号与言

    论之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这次“大批判”,算是最热烈的一次了。

    五天以后,阿丽娅(她因为有一系列病,夏收期间也没有露一次面)托人捎话来,说是

    她病重,要马尔克回家看看。队长不准,说是每年夏收他都是这一套,干个五六天后以照顾

    病人为名便溜之大吉。他声称他在这五天已经干完了旁人20天的活,他有权利回家照顾他

    貌美病多的妻子,便扬长而去,不管气得大喊大叫的队长。

    队长真地火了,我也觉得马尔克太不像话了,如果都照他这样,生产队只能垮台,公社

    乃至整个国家也会不可收拾。所以当队长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建议停发马尔克两口的七八两个

    月的口粮以示制裁的时候,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不久之后,马尔克纠集了20来个因各种原因被扣口粮的社员到公社闹了一阵,他又是

    挥舞着“红宝书”连喊带叫的。事后县公安局派人来调查,幸亏广大社员都说他自来有些傻

    气,他学习“红宝书”是积极和真诚的,他绝无任何反动思想反动言行,这样才大事化小,

    公安局的人把他叫到公社训了一顿就算了。看开头那个架势,我们还以为会把他逮捕呢。

    这一年春节他到伊宁市我的家里给我拜年,我借这个机会劝了劝他,少犯傻气,少乱引

    用语录,多出工干活。他一再点头,叹了口气,问我:“老王,你告诉我,人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有时候一阵一阵地爱谈禅论道,便引经据典地说:“人是万物之灵嘛。”

    他摇摇头,“我看,人是沙子。风往哪里吹,你就要到哪里去。我们妈妈娜塔莎,不就

    是这样吗?十月革命一阵大风,把她胡里胡涂吹到中国来了。我们黄胡子爸爸呢,也是让风

    吹来的。我呢,阿丽娅呢,如果没有风吹,我们素不相干的两粒沙子,怎么聚到一起去了

    呢?”

    我说我不同意,如果你只是一粒沙子,那么那些木器呢?

    一粒沙子会做出那么精巧美丽、艺术品一样的木器来吗?

    一提木器他就高兴了。他承认我说得对,因为一粒沙子是没有灵魂的,而他和他的木器

    都是有灵魂的,他常常做梦梦见一种新式样的木箱或者桌椅或者摇床围着他转。醒来以后,

    他就到木工房去,一边想着梦里的形象,一边锛、凿、刨、锯……于是一种新式样的木器就

    做出来了。他表示,他一定要为我做一个衣架(钉在墙上的一种),这种衣架虽然简易,但

    他要做出点新花样来。

    春节过后,我应邀到马尔克的木工房去参观,房里充溢着令人愉快的木脂的香味。马尔

    克用那种小锛子用得非常熟练,轻松如意,不假思索地向木头胡乱砍去,三下五除二就砍去

    了一切他所不需要的部分。我最喜欢的还是看他刨木头,与关内木匠用的刨子完全不同,他

    用的是一种用一只手从外向怀里拉的刨子,沙、沙、沙,动作很洒脱。他穿着一件深蓝色背

    心,在拉刨子的时候,他的胸、背、肩、大臂、小臂直到手掌的肌肉都隆了起来,那样子真

    像一个显示男性健美,劳动酣畅的雕塑。他的动作既是强健有力的,又是颇有节奏和韵律

    的,特别是他的流着汗水的脸上的表情,诚挚而又自得其乐,根本不像一些个“力巴头”干

    活的时候那种龇牙咧嘴的样子。他那天蓝色的眼珠里,更是发射出活泼有趣的光芒,完全不

    像他滔滔不绝地讲话时候那样带着傻气。

    我欣赏着他的形体和动作,带着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汉族是我国的主体民族,她有

    灿烂的文化与悠久的历史,但是在身体的素质和形象方面,她的平均水平是赶不上新疆的少

    数民族的,真遗憾啊!

    同时我突然想起阿卜杜拉赫曼裁缝来了,呵,阿丽娅的第二个丈夫与第一个丈夫实在是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是生的高扬,另一个简直是衰老和死亡的标志。虽然我完全是局

    外人,但我不能不为毛拉圩孜公社头号美女的初婚而扼腕顿足,也不能不为她的现在的幸福

    而深感欣慰。

    “我把手里的这一批摇床交了活,下星期就给你做衣架,你还需要什么?别客气,

    说。”马尔克告诉我。

    但我没能够得到马尔克的衣架,因为“多普卡”队进驻了。“多普卡”队不愧是火眼金

    睛,只一瞥便揪出了马尔克,罪名是:一、利用口粮事煽动闹事;二、打着红旗反红旗;

    三、其母是白俄贵族,本人与新老沙皇界限不清。

    生产队开会批斗他一次,先用绳子把马尔克绑了起来,上绑的时候马尔克对绑他的民兵

    耳语了一句话,据事后了解,他说:“只要不怕绳子断,你就使劲勒!”

    “多普卡”组长在会上喊了一通以后没人发言,会议出现了冷场,组长干着急没用,便

    让生产队长发言。生产队长走到前面。慷慨激昂地说道:

    “马尔克,你为什么这样傻?干木匠活你倒凑合,学习毛泽东思想,你行么?你上过学

    么?你背那么多语录,谁承认呢?你这样学语录究竟是为了什么?说,你为什么要冒傻气?

    你能懂得什么叫无产阶级司令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吗?连我都不懂,县长说,他也不懂。

    你要是懂了,那你这个傻瓜岂不是比县长还高明?难道你要篡党夺权当州长吗?你这就是野

    心嘛!你从霍城县流浪而来,你是饿着肚子到毛拉圩孜来的,现在你有了老婆,有了房子,

    有了茶叶,有了馕,还有盐巴,你还要干什么?说,你为什么要冒傻气,说,你以后还傻不

    傻啦?”

    “多普卡”组长是一位汉族农工,年方20挂零,前年到新疆来看望姐夫,觉得伊犁这

    边生活不错,便留下了,但至今还没落上正式户口,便被匆匆忙忙派出来了。他又不懂维

    语,让懂汉语的社员给他翻译,换了两个人都说队长的大批判太深也太新,翻不过来,结果

    社员们推荐我去翻译,我便介绍说,队长发言的主旨是敦促马尔克认识自己的错误,认真改

    正。组长听了很满意,问马尔克:“怎么样,今后改不改?”

    只见马尔克两眼发直,突然大吼一声:“打倒赫鲁晓夫!向江青同志致敬!”台下居然

    有不少人随着振臂应和,而组长呢,居然下令松绑,并说:“马尔克的态度还是比较老实

    的。不老实我们也不怕,帝、修、反我们都不怕,还怕一个小小的马尔克吗?”

    他被分配去赶大车送粪,我给他跟过车,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维吾尔的谚语说,男

    子汉大丈夫什么事都应该亲身经验经验,导师也教导要经风雨、见世面,这回我算是也经了

    风雨了,也见了世面了!”

    最妙的是这位“多普卡”组长,见我有文化,又老实,有一天找我去代他起草一份入党

    申请书,我吓了一跳,连忙把我的处境告诉他,他小声对我说:“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求

    你写的嘛。”我趁机进言说马尔克不是什么坏人,他的木匠手艺好,他不喜欢干大田里的

    活,再说,你让他干木匠,他并不是把一切收入放入自己的腰包,他是给队里缴利润的。

    “多普卡”组长说:“我明白了,咱们看看再说。”似乎从此对马尔克的态度好了些。

    过了几星期,县革委会政工组的两位领导到我们公社视察来了。政工组长是一位支左的

    同志,圆而白净的脸,矮矮的个子,走路拼命迈大步,好像蚱蜢一跳一跳的。来到我们队以

    后,他一是吩咐给他做饭要多放辣椒,他是湖南人,二是要召集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座谈。

    据说他已经在别的几个大队视察过,对毛拉圩孜公社活学活用的情况很不满意。不知道队长

    是怎么考虑的,他转了转眼珠,把马尔克作为积极分子派到政工组长那里,事先还找马尔克

    动员了一番,并且关照我在担任临时翻译的时候要“多加注意”。马尔克果然没有辜负队长

    的期望,振振有词,句句都是语录,使爱吃辣椒的政工组长两眼大放光芒,并转头质问我,

    学得这样好的人怎么没有参加过讲用会。我解释说,可能是因为他过去在队里干活出勤率太

    低。组长不高兴地问马尔克:“上个月你出勤多少天?”“31天。”马尔克回答。我一

    惊,因为上个月是2月,只有28天。但是组长对马尔克的回答非常满意,对我说:“人家

    已经转变了嘛,这就是活学活用的效果嘛!谁也不是天生的先进嘛。”

    为了深入细致地调查研究,政工组长又找了队长,其他队干部与几个老贫农了解马尔克

    的情况,维吾尔农民乡亲是有成|人之美的,队干部则更是乖觉,从政工组长的话锋上已经知

    道了他的意图,立刻隐恶扬善把马尔克赞扬了一番,除了积极学习以外还有助人为乐呀、民

    族团结呀、突出政治呀、又红又专呀,连他经常给别人递抽过两口的莫合烟也作为他先人后

    己的例证提了出来。还有一次给大渠堵口子的事,明明是队长自己干的,队长竟立即无私地

    推功给马尔克,把马尔克如何堵口子说得有声有色,使听的人如身临其境。最使我不理解的

    是曾经主持过批斗马尔克并且宣布过马尔克的罪状的“多普卡”组长也在座,却并未提出一

    句异议。于是政工组长确定,要马尔克参加下月举行的全县活学活用讲用会。

    晚上回“家”喝茶,我把这事告诉了房东二老,阿依穆罕妈妈大笑说:“各人有各人的

    路子,傻瓜有傻瓜的路子。”穆敏老爹则微微一笑,捏着自己的长须说:“这也是塔玛霞尔

    嘛,马尔克弄起塔玛霞尔来,可是精于此道!”

    塔玛霞尔是维语中常用的一个词,它包含着嬉戏、散步、看热闹、艺术欣赏等意思,既

    可以当动词用,也可以当动名词用,有点像英语的toenjoy,但含义更宽。当维吾尔

    人说:“塔玛霞尔”这个词的时候,从语调到表情都透着那么轻松适意,却又包含着一点狡

    黠。

    “那么,他在被批斗、被绑起来以后大喊‘向江青同志致敬’,又是怎么回事呢?也是

    塔玛霞尔?是装的?还是真的犯傻?”我问,我很想知道穆敏老爹的见解。

    “当然是真的。喊一喊痛快嘛!”穆敏老爹要言不繁,不准备再做什么解释。他抬起

    头,用一种我以为是带几分怜悯的眼光看了看我,悠然一笑,他说:“生活是伟大的,伟大

    的恼怒,伟大的忧愁,还有伟大的塔玛霞尔、伟大的汉族、伟大的维吾尔、伟大的二月、三

    月,伟大的星期五(星期五是伊斯兰教的祈祷日),而星期六到星期四的每一天同样是伟大

    的,还有伟大的奶茶、伟大的瓷碗、伟大的桌子和伟大的馕……”阿依穆罕妈妈向我伸了伸

    上唇,把人中拉长,这是维吾尔人作鬼脸的表情。她说:“糟糕,老头子也犯起傻来了!”

    这时队长隔着墙叫:“老王”,我把他请到屋里以后,他说明来意,是要我帮助队上的

    文书写一份马尔克活学活用事迹材料,再写一份他本人的讲用稿。“我写不了”,我抗议

    说,“简直是开玩笑,马尔克哪有什么先进事迹?差点没让公安局抓起来,20天以前刚刚

    绑了一次!”

    “有的有的,”队长很有耐心,“他割麦子一个人顶三个人干,是事实吧?”

    “可那次堵口子是您自己堵的,您为什么说成他的?”

    “他也堵过的嘛,您老王也堵过的嘛。如果现在是让您去开讲用会,我们也给你整理一

    份好好——的材料。”他把“好”字拉长的声音,拐了几个弯,以示强调。然后他向我笑

    笑,伸出右手,轻轻在空中抓了抓,像是一种什么舞蹈动作,同时他一赞三叹地说:“老

    王,我们维吾尔,是这样的一些人,性格温柔,手也是软软的,不像你们汉族那么严格。听

    说有些汉族小丫头,小小年纪,坚持红二司(新疆一派造反组织)观点,被打了个头破血

    流,还喊口号‘誓死捍卫’什么什么呢,真是坚强厉害的人们啊!这又有什么问题呢?好事

    情嘛。你现在去调查调查吧,你说马尔克有什么先进事迹,大家都会承认的,没有人反对。

    穆敏哥,阿依穆罕姐,你们说是不是?”

    “对,队长的话是正确的。”房东二老点头称是。

    ……这可真给我出了难题,依我当时的情况,接受到这样的任务,本应感到受宠若惊。

    整一个先进分子的材料,加一点美好的形容词,适当拔高一点,一般说来我也是不会拒绝

    的。但给马尔克起草讲用稿,确实难住了我,我难以承认他是活学活用的先进分子,正像难

    以承认他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坏人一样。硬把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事迹”塞给他,我也

    实在下不去手。于是我检讨自己,是不是那一天马尔克向爱吃辣椒的政工组长汇报自己的活

    学活用心得的时候,我的翻译有什么问题?果然,我想起,在队长打过招呼以后,我的翻译

    虽无大的歪曲捏造,却做了两方面的加工:一方面是把他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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