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集 - 王蒙文集第1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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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人言声,有的人还故意掉转了头。“我看,是你没

    有排队!”大汉一拨拉,差点儿没把张思远推倒在地,他把张思远推出队外,而且摆出一副

    要打人的架式。你难道能和这样的人动手打架吗?张思远在这个时候多么希望自己的秘书、

    警卫员、司机在身旁啊!他想象着当自己的身份公布出来,当警卫员掏出手枪,当秘书打电

    话叫来了公安人员之后这个无赖将怎样地恐惧、面如土色、赔罪求饶,说不定会跪到地上。

    而周围的群众又怎样地拍手称快……现在,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如果动手,无异于以卵击

    石。如果在“黑帮”时期我碰到这样的事,我会这样生气吗?张思远问自己,这个自问像一

    阵清凉的风,吹过了他的身体。

    行路难。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当老百姓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正像当“高干”

    也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这个故事不应该是庄生梦见自己成了蝴蝶或者蝴蝶梦见自己成了

    庄生,它应该是一条耕牛梦见自己成了拖拉机或者一台拖拉机梦见自己成了耕牛。在生活里

    飘飘然和翩翩然的飞翔实在少见。六岁多为了躲土匪,爸爸曾经带着他奔逃,晚间睡在大车

    店的牲口棚里。他到60岁也还记得那静夜里马吃夜草的沙沙声,静夜的寒气袭人。这是童

    年给他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抗日战争时期呢,他们常常睡在青纱帐里,夏夜可以听到玉米地

    里叭、叭的声音,乡亲说,那是玉米在拔节,那是一种不可压制的生命的力量,生长的力

    量,来自泥土,雨水和天空的力量。甚至在长途行军中他走着路也能打盹,前面喊了立正,

    后面的人把头撞在前面的人的背上。

    发牢马蚤是一件最容易的事情。发牢马蚤不需要培训,而且时髦。70年代末期的某些中国

    人,似乎觉得不发牢马蚤就不得天黑。他这一路就有许多牢马蚤俯拾即是。可惜他不是作家,否

    则光是交通食堂和交通旅馆的肮脏就够他洋洋洒洒地写一篇文章,再加上两个人物一点儿情

    节,一点儿感叹和两句尖锐刺激的话,就能做成一篇勇敢地揭露阴暗面的小说。说不定他还

    能“红”起来,能够参加作家协会,成为一个指手画脚,骂骂咧咧,高人一等,比谁都正确

    的英雄。写文章咒骂一个交通食堂总比办好一个交通食堂容易得多也痛快得多。然而这究竟

    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难道把我们的岁月,我们的生命湮没在牢马蚤和怨言里么?一个没有恪尽

    己责的人,一个丧失了公民的责任感的人的牢马蚤,究竟值几分钱呢?他在部里给干部讲话的

    时候曾经提过这么一个建议:我建议每天八小时工作制改为四小时发牢马蚤四小时工作,前四

    个小时大家一起发牢马蚤,跺着脚骂娘也可以,发完牢马蚤以后一句牢马蚤话也不许说,都老老实

    实做好自己的工作。这种四小时工作制也许对于某些涣散的单位比八小时工作制效率还高。

    当然,这是激愤之语。

    所以,他渐渐地不再有牢马蚤。他想的是自己的责任,每一个人的责任。不管有多少粗野

    和贫穷,火车在前进,汽车在前进,车轮的旋转使他和别的乘客们时时到达新的地点,车轮

    的旋转是通向他们的目的地的。正是在旅途中,时间的推移意味着空间的推移,时间的行进

    成为有形的,成为催赶人的一股可以触摸的力量。

    枣  雨

    到了,到了,真的到了!到达目的地的快乐便是对于旅途的艰辛的最好的报偿。正像成

    功便是对于一切艰苦奋斗的报偿。再转过一个山头,再绕过两块圆圆的,两块非人间所能有

    的巨大的磨盘似的石头,就是山村的汽车站。老乡们说,这两块石头是当年二郎神担着它追

    赶太阳的时候,中途撂到这里的。谁也不知道这两块石头已经在这里存留了多少年和将要继

    续存留多少年。反正张思远离去的这四年多石头并没有丝毫变化,它仍然那样沉着、持重而

    又永远不老地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张思远,它的欢迎的姿势与那几年张思远去邻村办事、买东

    西、或者看病归来的时候毫无二致,就像张思远压根儿没有离开村,没有当上什么书记或者

    副部长一样。停车的时候冬冬和冬冬头上的高压线他是同时看到的。冬冬好像又高了,肩膀

    也宽了,他早已经调到县里担任小学教员。他们在信上说好了,冬冬来这里迎接父亲。“有

    电了么?”张思远问,这是他下车后问的第一句话,有电了,并且正在用电灯代替煤油灯,

    用电磨代替石碾子,用电动弹花机、脱粒机、榨油机、春米机和粉碎机武装粮棉加工……这

    是冬冬的回答。父子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就来到了老杏树下,老杏树依然是流出了那么多树

    胶,像是多感的老年人的泪水,叫人心疼。树胶的颜色、多少、部位和形状完全和四年前一

    样,昨天老张头还在这棵杏树底下抽旱烟。父亲递给儿子一根过滤嘴中华。儿子接过去的时

    候嘴角微微地一撇。杏树旁边是一个泉眼,为了保持清洁,泉的源头盖着两块青石板。弄脏

    了清水泉就不是好姑娘,这是波兰玛佐夫舍民间歌舞团演唱的一首歌里的歌词。海云最爱唱

    这首歌的。初冬的太阳照得他们暖烘烘的,这是一个避风的地方。看,泉眼边的杂草,黄叶

    中竟又长出了新绿的芽儿,初冬的太阳,没有风,不也和初春的太阳相似吗?那新萌发的小

    小的草芽儿,可知道它的面前并不是明媚的春天吗?他推开石板掬起清泉喝了两口。还是一

    样地清冽甘甜。抬起头,他看到了这次重访第一个遇到的山里人。是一个裁缝,一个他在山

    村期间最少打交道的人。圆圆的老式的花镜,好像与两块巨石一样历史悠久。然而裁缝一眼

    认出了他,他也一眼认出了裁缝。这不是张书记吗?您怎么又来到了这个小山沟?来来来我

    给您提着包。好好好我们大家都好,有党中央的英明领导。您这回来是视察还是蹲点?这可

    是对我们山区人民的最大鼓舞,最大关怀……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官腔官调,应付长官,

    多么令人悲哀!

    幸好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改变了对他的态度的山里人。拴福大哥就不是这样,

    “张!”老远就大喊了一声,他的习惯是只称呼姓,这个习惯倒有点像外国人。大嫂见了他

    竟咧起嘴哭了。真想不到你还能到这里来!真想不到大嫂活着还能再一次见到你!真想不到

    这两年日子一下好了许多!我们养了三头猪和五头羊,还有15只鸡。本来是25只,本来

    有两只公鸡,天天你啄我我啄你,啄得冠子上全是血,只好把战败的那个宰掉了,谁让你没

    本事?又有九只母鸡串了瘟。这九只是后头的。那14只是先买的,秋文医生给那十四只扎

    过针。用蘸水钢笔把鸡瘟疫苗注射到鸡翅膀上。秋文医生连鸡病、猪病也治,其实公社有兽

    医站。粮价也提了。核桃、杏仁、枣和蜂蜜的收购价都提了不少。电灯也亮了,广播喇叭也

    响了。只是粮站工作人员老是压低粮食的等级,农民钱拿多了就好像他们的屁股里被塞进了

    草。有电但常停电,煤油灯还不能丢,却又减少了煤油的供应。我们年终分了四百多块钱。

    买了一套24个花瓷碗。你现在高升?平安?到了北京?见过中央的哪些领导人吧?可干部

    怎么不下来了呢?过去每年冬天都要来了,虽说有几次也乱整一气,但是我们还是想这些干

    部们,让他们来嘛,给山里人说说,世界上又出了什么能人,出了什么新鲜事?

    15只鸡马上变成了13只。年近70的瘦小的老太婆抓鸡的时候其灵活程度不下于一

    个排球运动员。她跳起来把已经起飞的鸡抓到屋里。于是鸡毛上天而鸡肉上了案板。过油的

    时候鸡丁哧啦哧啦地响。于是白面馍馍入笼和出笼。于是夏秋晾下的干蒜苗、干豇豆、干茄

    子和腌猪肉也出场。没等到饭熟,乡亲已经来了许多。当场有五家对张思远提出了在这同一

    天举行洗尘饮宴的邀请,而且不容许不答应。张思远一一点头,不过前后错开,安排了一下

    时间。张思远再一次后悔没有随身带上秘书和工作台历。这项安排日程的繁重工作只好临时

    分配给了冬冬。

    多么好啊多么好!就像他从来没离开过山村。一样的乡音,一样的乡情,一样的人心!

    一样的推推哪家的门都可以进,拿起哪家的筷子都可以吃,倒在哪一家的炕头都可以睡!甚

    至连那几条老狗也没有忘记他,摇着尾巴向他跑来,伸起前爪扑他的腿,从湿湿的狗鼻子里

    发出撒娇的声音。他实在抱歉,倒是想到了给乡亲们带来一点糖果、圆珠笔、画片,却忘了

    给这些友好的狗带几块骨头。于是他只好抛起了酸梅糖,用这种东西来款待它们可实在不够

    意思。有一只黄狗不认识他,凶恶地吠叫,它大概是在他离去这段时间出生和成长起来的。

    狗的主人把黄狗狠狠批评了一顿,“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连自己人,连咱们的老张头也咬?

    你想找死?”骂得黄狗垂头丧气,诚惶诚恐,灰溜溜地退到一旁,深刻反省自己为什么犯了

    这么大的过失,其实它的出发点却是忠于职守和立功受奖。

    虽然也有不少的乡亲问起他的官职,并咋舌惊叹,还一致认为他的升官是一件好事,一

    件可喜可贺的事,但谁也没有把他当作“上级”看待。他说话既不拉长声,也没有那么多词

    儿,既不摇头摆尾,也不倒背上手踱来踱去,既不用事前斟词酌句,也不用事后为哪句话不

    当而追悔。无官一身轻!无官暖人心啊!没有平等,就没有友谊,正像没有土地就没有庄

    稼,没有核桃树就没有核桃果。还有山里的红枣呢,每一颗枣都像张思远的童年一样久远,

    古老,鲜甜。张思远小的时候,在他还不是张思远,当然更不会是张教员、张指导员或是张

    书记,在他只是石头,或者像母亲称呼的那样——小石头的时候,他们家也有一株枣树。打

    枣,这就是童年的节日,童年的欢乐的不可逾越的高峰!“劈哩啪啦”,竹竿在上面打;

    “稀哩哗啦”,枣子往地上掉。许多相好的和不那么相好的小朋友都来了,一边吃,一边

    捡,一边装,一边找,一边喊。有的枣滚到了渠沟里,草丛里,瓦片底下,凡是企图隐藏自

    己的枣子也正是最甜、最饱满,又绝对没有虫子的枣儿。这样狡猾的枣子的每一颗的发现都

    会引起自己和同伴的欢呼。连土都是甜的,连风都是香的,这童年的喧闹和喧闹的童年!这

    满脸是土,满脸是汗,满脸是鼻涕和眼泪,满脸是带口水的枣皮和欢笑的童年!也许,对于

    平等、质朴、友情以及像枣雨一样地洒落地上的社会财富的向往,对于共同的公正而富足的

    生活的向往,就埋藏在这些喧闹的小小拾枣者的心里?也许,马克思、恩格斯和李卜克内

    西,列宁、斯大林和斯维尔德洛夫,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和朱德,他们的一生,他们的

    事业和学说的力量正来自这些喧闹的小小的拾枣者的心底?

    现在,须发花白的张思远,身居高位的张副部长,又回到这童年般的喧闹中来了。重新

    造访的第一天,走到哪里都被山村的男女老幼所包围,被七嘴八舌的问候、说笑、祝福和诉

    说所包围。我们企盼过的,我们应允过的,我们拖欠过的,我们损害过的,终于我们要渐渐

    地兑现了。我们总算学会了一点儿东西。乡亲们,鲜红的甜枣,普落如雨!

    第一天他来不及和冬冬以及和秋文谈什么。秋文也把自己的音波汇入到欢呼枣儿洒地的

    儿童式的喧嚣之中。当他的目光与在人群中的秋文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像孩子一样地兴

    奋、期待、欢喜。对看着他的是这一生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那种看透了一切悲哀的明朗,是那

    种负责打枣的大孩子看到闹闹嚷嚷的小孩子时候的满意,是照耀着落光了树叶的枣树的月光

    的沉寂,他微微战栗。

    晚上他和儿子,和老农睡在一起。肉、酒、喧闹、温情充塞着他的一夜。于是这一夜的

    梦概括了他的一生,来自他59年的生活经历的压缩复制。放羊娃和地主崽子的打架。穿棉

    袍的乡村教师的垂青。高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队伍的到来。枪林弹雨,第一枚手榴

    弹没有拉弦就扔了出去。红旗下举手宣誓。他不怕牺牲,他渴望献身,他深信迈过这一步便

    是幸福的红枣降落到每一个家庭的餐盘里。

    夏天。洁白的短袖衬衫。两根宽带连结着蓝色的裙子。四五八三,她们学校的电话。拨

    动字盘,然后电话机里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接电话的人不问也知道是谁打的。洁白的身影在

    眼前一闪。什么,她也到了山里?在哪个公社,哪个大队,哪个村子?原来那些传闻都是假

    的,原来你还在,你不要走,不要死,让我们再谈两句。平反昭雪的通知你怎么没有拿到

    手?四五八三,怎么没有人接电话?咣咣,把电话机咂坏了。哭声,是我在哭么?囚徒,自

    由,吉姆车在王府井大街奔驰。软席卧铺车厢在京汉线上行驶。波音飞机在蓝天与白云之间

    飞行。上面的天比宝石还蓝。下面的云比雪团还白。又关闭了一个发动机。枣落如雨。弹飞

    如雨。传单如雨。众拳如雨。请听一听我的心脏。请给我一瓶白药片。请给我打一针。是

    的,报告已经草拟,明天发下去征求意见。

    这能行吗?这不可能吗?他一再警告自己早已不是热情和想象的年纪。然而,与生命俱

    来的想象和热情,不是只能与生命俱去么?如果这一切都成为真的……不正是这一个又一个

    的假设是指引他行路向前的火炬么?来以前还有点儿犹豫,有点儿打鼓,有点儿担心呢。还

    有点儿舍不得部长楼的那四间高分子贴面的住宅呢。真不好意思。张思远就在这里呢!张思

    远没有变。张思远是山里人,张思远就是自己。什么?到时间了?我马上就去。开不完的

    会,在睡梦里也还要开会。同志们!现在的形势很好。我们要安定团结,要进行改革,要精

    兵简政,官比兵多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距  离

    天气也欢迎张思远的重新造访。一连许多天都分外晴好。人,山,树和空气,都从容安

    详。冬冬陪着父亲转遍了每一块梯田,山坡,果园,菜地。高大的柿子,丰满的核桃,古怪

    的花椒,俏皮的山楂,风流的桃李,朴实的苹果……别来无恙。趟过一段酸枣刺,躲避着猎

    獾人下的夹,他们来到育林区。五年前他们冒雨栽下的油松、马尾松和落叶松苗,已经长得

    超过了膝盖。自己亲手栽下的(那天手上,脸上和衣服上全是泥)松树将要久远地在这里成

    长壮大,将要在这一代人,这两代人,这几代人身后继续葱郁葳蕤地庇荫这块山块。这真让

    人欣慰。

    但是他和冬冬却谈不拢。这次来冬冬对他特别体谅和关心。您要锻炼身体。该休息也得

    休息。最好每年夏天都到海滨去一次。冬冬真是大了,懂得疼人啦。回北京吧,你完全有理

    由……让我们在一起,我一天天地老了。冬冬的回答是意想不到的坚决:不。为什么?不为

    什么,我不愿意当高干子弟。这是什么意思?“高干”就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们为了革

    命,为了人民没有吝惜过生命和鲜血。张思远有点儿激动,冬冬却很平静。您们可能是崇高

    的和伟大的一代人,但您总该正视现实。群众舆论对高干子弟那么不利。您别忙。我们也愿

    意作崇高伟大的一代人,像您们一样,作披荆斩棘的探求者,开路者,创业者。但是您们只

    要求我们、只允许我们作守业者,作接班人,只允许我们顶替你们的位置,要求我们走在您

    们的脚印上。不,那是办不到的。我已经27岁了,从生下来我们就受教育,听父母的话,

    听老师的话,听团小组长的话,听贫下中农的话,听屁大的一个什么官儿的话。现在,我们

    该自己教育自己了。该自己去选择自己要说的话。

    你这样说既片面又空洞。何必故作惊人之语呢?中国吃各种惊人之语的亏还不够吗?是

    党的政策而不是你们的惊人之语——另一种类型的假、大、空话给农民带来好处。你不是真

    空,中国不是真空,历史不是真空。你们不能从钻木取火开始。你们既不了解国情又不了解

    历史。靠你们的那些皮皮毛毛的见解只能误国误己,头破血流。人类历史是一个连续不断的

    过程,革命是几代人的事业。接班丝毫不意味着墨守成规,真理标准的讨论已经为发展、创

    造、突破扫清了道路。中国需要的是切切实实的工作而不是狂徒的自我膨胀。活到老学到

    老,连我也时时觉得自己需要受教育……

    冬冬发现有一株山楂树上竟有五颗鲜红的果实没有被采摘走,他捡起几块石头去击落那

    幸存的红果。他对与父亲辩论并没有什么兴趣。最后他说:

    “明天我就回县城了,我们还可以在县城谈谈,请您不要生气,我现在不那么愿意和您

    在一起,一个原因就是您太爱对我进行教育。妈妈在世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她用十分之九的

    力量照顾我,只用十分之一的力量指点我。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是一个弱者,而您是一个

    强者。我宁愿碰得头破血流也不愿依附于您。我会去看您的。今年暑假我可能就去……

    还不行吗?”

    张思远沉默了,他转过身,凝视着对面山坡上的小松树,默默地把儿子分给他的两颗酸

    果放到嘴里。夕阳照耀着小松树,小松树拖下了比自身长得多的影子。

    告  别

    早在1977年,张思远便得知了秋文原来的丈夫已经死于劳改队的消息。他给秋文写

    去了慰问的信,由于那特殊的难知其详的“离婚”,他无法直言哀悼,只是关切地问候起

    居,也讲述了自己工作上、生活上、身体健康上的一些苦恼,并且表述了不被这些苦恼所压

    倒,而要压倒这些苦恼,一往直前,鞠躬尽瘁的心思。

    他没有收到回信。这是他给秋文写的第三封信。第一封信是他刚刚回到市委以后,夹在

    给冬冬的信里,寥寥数语:“我常常想起在山村的难忘的日子。我非常感谢您在医疗和其他

    方面对我的帮助。我更感谢您对冬冬的关心。祝您和您的女儿安好。”这封信也没有得到回

    信,只是冬冬来信时提到:

    “秋文阿姨叫代问您好。”

    第二封信是1976年春天,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悲剧闹剧里又要强迫张思远扮演

    一个罪人的角色。空气肃杀,写信也是战战兢兢的。回信马上来了,用的全是社论里可以找

    到出处的词语。“让我们坚信,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定能够取得彻底的胜利!”“这里的贫

    下中农随时准备接待您重新来进行劳动锻炼,改造世界观,”“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哲学。”张思远完全懂得这些话的意思,一想起秋文,冬冬和山村,他

    的心就落到了实处。

    从1977年他就想再去看望一次秋文,他想去探求一下改变他们俩的生活,使他们俩

    生活在一起的可能性。秋文是他遇到的一个有点儿怪的人,一个既有松树的坚定又有柳树的

    灵活的人,在山村的五年,秋文要比他更强,更有力量。另外,自从他明确地坚决地表示不

    愿再与美兰恢复关系以后,关心他的“生活问题”、“个人问题”的人实在太多,有许多老

    战友特别是老战友的夫人硬把照片塞到他的手里,他不胜其烦。有一次他干脆宣布,他已经

    自己找好了,就在他曾经劳动过的山村,他将亲自把她带来,无劳众位费心。塞到手里的照

    片没有了。半信半疑的好人们一见到他就要问:“什么时候?”好像在提醒他和催促他快快

    偿还积年老债。

    “也许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习惯,我早就不应该说这些了。也许,我的话会使你不高兴。

    但是,这话在我的心里已经好多年了。最初,我得肺炎的时候,还没有这么老,是你给了我

    力量,镇静和勇气。只是因为……我才把这种感情压在心底。”

    “谢谢您了。”秋文这样说。真诚,又有点嘲笑。

    “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同志。你既清高,又随和,既泼辣,又温良,既……”

    “这么说我也是高大完美,几百年出一个了?”“请别开玩笑,”张思远的声音有点忧

    郁了,“而且,我觉得你了解我,也许你还喜欢我。”

    秋文动了一下,躲避开张思远的目光。

    “我碰到许多困难。我的脖子上套着拥脖,我还得拉套。有时候还要驾辕。遇到难题,

    我常想,假如你在我的身边,假如你能给我当参谋,当后台,当……不论什么,工作和生活

    就会容易得多了。”

    “……”

    “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你。你不会猜不到的,跟我走吧。你去了以后,工作由你自己挑

    选。还有女儿,她当然跟着我们……”

    “什么我们?”秋文的声调是严厉的。“为什么我要去作你的参谋、顾问呢?为什么我

    要放弃我的工作,我的岗位,我的生活,我的邻居和乡亲,去跟着您作部长夫人呢?”

    “瞧,您想的只有自己!官儿大的人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重要,是不是?您连一秒钟也没

    有想到,您可以离开北京,离开您的官职,到我身边来,作我的参谋,我的后台,我的友

    人。是这样吗?”

    “这个方案也可以考虑。”

    “可以考虑?官腔!对不起。单冲我刚才的表现,也证明我并不像您想的那么好。您的

    工作本来就比我的重要一百倍,一千倍。不服是不行的。我拥护您和您的同僚们。您们是国

    家的精华和希望。您们失去了太多的时间,我相信您们会夺回来。我祝您们成功。我愿意和

    您们拉起手来。但是我不能去。我已经野惯了。部长夫人的生活会使我窒息。在那样的环境

    里,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那么在这里呢?你准备在这里终此一生吗?你难道和这里的环境没有距离吗?”

    “更多的是融洽。所以我佩服您。您既能当副部长,又能来到山村和我们在一起。还异

    想天开地想把我也拉了去。而我的适应幅度可没有这么大,我就做个乡村医生吧,给山里人

    解除一点痛苦。别忘记我们!心上要有我们,这就什么都有了。谢谢您……”秋文的声音有

    点呜咽了,“我只希望您多为人民作好事,不作坏事……您们作了好事,老百姓是不会不记

    下的。”

    张思远的喉头也郁结了。他缓缓地离去了。秋文没有送他。他长久地后悔,为什么不多

    看上两眼,秋文坐的结实沉重的椅子,秋文的没有上过油漆的白木桌子。她的灯,她的书,

    她的脸盆架,她的草帽和听诊器。这一切物品都比他幸福,这一切物品都昼夜陪伴着秋文,

    都和秋文在一起。

    乡亲们继续招待,胃和头脑一起进行社会调查。豆腐和粉丝,果酒和老醋,全部是自己

    的副业。鲜鸡蛋,咸鸡蛋,松花蛋和臭鸡蛋,动物蛋白和零花钱都在增长。黍面油炸糕蘸蜂

    蜜,这是山里人最好的甜食……还有什么困难么?还有什么意见么?就是怕变。只要政策不

    变,只要这样搞下去,只要再不自己折腾自己,日子就步步登高。乡下的情况比原来设想的

    还要好些。你们快点富起来吧,我们的国家指望着你们呢!记住以往的经验教训,稳稳当当

    地带着我们前进吧!我们农民指望着你们呢!酒足饭饱,他们互相鼓励着。

    底下便是告别了。张副部长的秘书很会办事情,在张思远悄悄地回到山村,在他重温了

    和饱尝了普通老百姓的好处与难处之后一周,当地领导接到了他的秘书的电话。立刻,领导

    人、接待人员、小汽车都来到了山村。张思远注意地环顾四周,最后他确信乡亲们对他比儿

    子对他更要理解,他悟到乡亲们那样亲热并不是因为不知道他官复原职而且有升迁,不是不

    知道他完全有可能坐上小车,带上随行人员前来,而是知道了这一切但更知道他的为人,他

    的本色。乡亲们对待他没有变,是因为相信他没有变。这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使一周来

    的经历更具有动人的美好色彩。于是人们簇拥在一对巨石旁欢送他。别忘了我们!人们希望

    的不过如此。难道能够忘怀和违背这样的愿望吗?他含着泪坐到了司机旁的当地认为最尊贵

    的座位上。他的心留在了山村。他也把山村装到自己的心里,装到汽车上带走了。他一无所

    得?他满载而归。他丢了魂?他找到了魂。在县里与冬冬话别以后向省城驶去。当然,再没

    有排队,没有野蛮霸道的小孩子和大流氓,没有生葱味,没有令人无法安眠的大房间。我敢

    忘记我受到了多少照顾吗?我没有责任、没有义务让大家都过上文明和富裕的生活吗?在省

    城的高级宾馆住过一夜以后他上了飞机。是四个人一排的头等舱。“禁止吸烟”和“系好安

    全带”的字灯亮了,发动机像发了疯一样地怒吼。飞机抬头了,他们腾空而起。山村被远远

    地撂在后面,繁重的工作堆在前面。回去以后他面临的任务棘手而又大有可为,他什么都不

    怕了。穿着清洁的蓝制服,头上戴着缀有中国民航的银色鹰徽的硬壳帽子的小小的女服务员

    端来了香茶、夹心巧克力、胶姆糖、纪念画片和一家外商承印的附有广告的飞行时刻表。一

    只翅膀略略抬高,他们在转弯,达到了预定的高度。比任何一只蝴蝶都飞得高得多。发动机

    的声音平稳,庄重,叫人放心。机舱愈来愈热了,他旋松头顶的黑色塑料“龙头”,冷空气

    吹到他的脸上。他隔着圆圆的舷窗长久地注视着祖国大地。他爱这阳光和阴影,轮廓和色彩

    十分分明的一个又一个的山岭,像是一排排裸露的核桃仁。他爱这线条齐整如棋盘格子的田

    园。他爱这纵横交错如蛛网的大大小小的道路。什么时候,能把我们的祖国,包括我们的山

    村,都放到喷气式飞机上,赋予她们以应有的前进的高速呢?难道民国18年开始用的菜

    汤,还要继续腌下去吗?下面是云层了,白茫茫,灰蒙蒙。不管飞得多么高,它来自大地和

    必定回到大地。无论人还是蝴蝶,都是大地的儿子。他拧紧调节空气的旋纽,放低了椅背,

    他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桥  梁

    他吃了一碗鸡丝汤面,一个花卷,几片火腿和几片榨菜。他伸了一个懒腰,点起一支

    烟,吸了几口就掐灭了。他不是诗人,他再没有时间抒情、缅怀和遐想。他必须像牛一样

    地、像拖拉机一样地工作。工作做好了就有了一切。他换上睡衣和拖鞋,拿起剃须刀架,打

    开洗澡间的顶灯和整容镜上的罩灯,他放了热水,把胡须剃了个干干净净。所有的愁雾都吞

    咽到肚子里而面孔在两盏灯的交映下容光焕发。他一贯如此。他往澡盆里放水,不断地用手

    试着水的温度。他试着哼了哼在旅途中听过的那首香港的什么“爱的寂寞”的歌曲,他哈哈

    大笑。他改唱起《兄妹开荒》来。他好好地洗了个澡。把一切不必要的,多余的负担都洗掉

    了,他坚信洗澡是快乐与健康之源。他坚信他会顽强地活下去,工作下去,直到至少家家户

    户都有一个洁白闪亮的澡盆。他用干毛巾揩净了身体上的水珠。顶灯与整容灯照红了他的皮

    肤。他还不老。他的血管里流着热和红的血液。他关掉这两个灯,来到客厅。他吸完刚才撂

    下的那半支烟。他打开落地式收音机,李谷一在演唱《洁白的羽毛寄深情》。他站起来,洗

    过澡以后人们轻盈得就像蝴蝶。他轻轻走过去打开阳台的钢门。清冷的夜气扑来,他以为是

    来自山谷的风。他披上大衣走了出去。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灯火连结在一起。他看着这些无

    言的、久远的星星。他发现这些谦逊而持重的,丝毫也不与盛气凌人的新贵——碘灯和钠灯

    争辉的星星和山村的星星并没有两样。支持她们的是同一个天空,憧憬她们的是同一个地

    面。在昨天,今天和明天之间,在父与子与孙之间,在山村二郎神担过的巨石与17层的部

    长楼之间,在海云的在天之灵与拴福大嫂新买的瓷碗之间,在李谷一的“洁白的羽毛”和民

    国18年的咸菜汤之间,在肮脏、混乱而又辛苦经营的交通食堂和外商承印的飞行时刻表之

    间,在秋文的目光、冬冬的执拗、1949年的腰鼓、1976年的游行,在小石头、张指

    导员、张书记、老张头和张副部长之间,分明有一种联系,有一座充满光荣和陷阱的桥。这

    桥是存在的,这桥是生死攸关的。见证便是他的心,便是张思远自己。要使这桥坚固而又畅

    通无阻。他渴望着一次又一次地与海云,与秋文和冬冬,与拴福一家的相会。他期待明天,

    也眺望无穷。

    他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深深地吸了几口空气。似乎电话铃在响。他走进温暖明亮的室

    内,随手拉上了浅绿色的窗帘。他关掉客厅里的灯,走进装有电话的居室。他拿起电话,是

    部长,向他问候旅途辛苦和健康,问他“任务完成了没有?”“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他

    爽朗地回答,这个脱口而出的答话恰到好处。然后部长向他叙述了一些情况,通知他后天有

    一个事关重大的会议,要他准备好发言。

    他谢了部长,放下电话,走向写字台。最急需看的文件、信件和资料,秘书已经送到了

    这里。秘书开列了一个立刻要处理的事项的清单。他拿起粗大的铅笔。他开始翻阅这些材

    料,一下子就钻进去了。他觉得有那么多人在注视他、支持他、期待他、鞭策他。

    明天他更忙。

    1979年80年8月

    惶惑

    一

    他第一次到t城来是28年以前的事,比四分之一个世纪还长三年。那时候他23岁,

    大学才毕业,体重只有101市斤,穿一身柞绸中山服,自以为是高级衣料了,神神气气地

    进行他的第一次出差,而且走到哪里也不忘记戴一顶短帽沿的灰布帽子。那时候他对坐火

    车,对列车员姑娘一再用拖把擦洗车厢里的地板,对按路程分段计价收费、穿在列车用大瓷

    碗盖的疙瘩上的圆茶水票以及车厢里的大喊大唱的广播喇叭都觉得新鲜、有趣。还有,从北

    京到t城的直快硬座车票要十几块钱,他身上带着一百块钱的盘缠,他觉得是在进行一次耗

    资巨大、身携巨款的旅行。那一百块钱是放在内衣的小兜里的,兜口,用两个别针别得严严

    实实。

    他现在51岁,刚刚提升为环境保护机构的主任,到t城参加那里的专业座谈会。他这

    个主任工资级别虽然不太高,但职务按人事部门的说法相当于专署级:司、局长之上,部长

    之下。他是为数不多的年富力强、又红又专、既被上级了解赏识、又被群众信赖拥戴、官而

    不僚、专而不僻、走红运而不被嫉妒的前途无量的人才之一。三中全会以来他的体重增加到

    了141斤,近日开始注意了采取一点点防止继续发胖的措施。他经常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华

    达呢棉布陆军服(陆军服与中山服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上衣衣兜的四枚扣子都隐在兜盖后

    面),同时他有好几套毛料服装,遇到节庆大典、外事活动时再穿。他从来不戴帽子,而且

    上衣的第一个纽扣从来不扣。他带着一个助手出差,助手在硬席卧铺车厢,他在软席卧铺车

    厢。他不知道、也无暇过问车票是多少钱,出差费预支了多少。即使在软席包房里,他还在

    不断地看资料:国务院文件、简报、总结、汇编和外文资料。只是在深夜,当他被列车摇睡

    了又摇醒了以后,他披上一件毛线衣坐了起来,掀开绸窗帘和挑花窗帘的一角,看了看窗外

    正在行进和振荡着的月光。月光冲撞着远山、丘陵,漫盖过白花花的田野、庄稼苗,推拉着

    树影和只剩了影的树。他觉得列车像是一艘在海里行驶的船。他点起一支烟,怕污染包房环

    境,只吸了两口就又掐掉了。“28年了!”他默默地自语。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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